第十四章 同人不同命
張忘在書房中,和楊離煮酒論詩賦,談得甚是盡興。
見楊離已經忘記追究自己欺負楊修的事,張忘這才提起赤膠。
「這赤膠原產真臘和交州,可謂遠在天邊。我本未作他想,誰料畢家用此物來開染坊,多年來積累下來大量的廢料。」
張忘給楊離科普常識:「這提取過一次顏色的赤膠,用不同的方法,尚能提取出其他顏色來,只不過用過一次了,再提取時,顏料數量偏少。不過這並不是我收購赤膠廢料的原因,我看重這廢料,是為了從蟲膠煉出漆來。」
楊離飽讀經史,對經世濟民的學問並不精通,也插不上話,便聽張忘自己娓娓道來。
「市面上生漆價格昂貴,可謂一兩黃金一兩漆。我可用蟲膠和乙醇混合,生出清漆來。清漆實際上是比生漆更難得的東西,然而世人不懂,只認生漆。那也無妨,我將清漆勾兌以其他材料,便是幾可亂真的生漆,作用也一般無二。」
張忘說到這裡,和盤托出心意:「我出門在外,一來需要錢財傍身,二來想報答楊氏恩情,所以我想和楊氏合作,一同做這個赤膠生漆的買賣。」
楊離和那些視金錢如糞土,假作清高的士人不一樣。他主掌楊氏家族,經常要打理族人吃穿住用的事情,對金錢並不排斥,所以聽了張忘的提議后,並未反對。
張忘見楊離能聽得進去,便繼續說道:「楊氏數百年大族,有店鋪,有勞力,有人脈,有背景,生產與銷售都無需發愁,更不必擔心被權貴壓榨剝削。所以和楊氏合作這筆買賣,是我佔了天大的便宜。」
「沒有點石成金之法,我楊氏再有優勢又有何用?」
楊離不同意張忘的觀點,公正說道:「你出配製之法,楊氏出人,利潤對半即可。」
買賣是日進斗金的好買賣,但是楊氏數百年延續,並未將這點錢看在眼中。
楊離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張忘比楊氏更需要靠這門買賣掙錢,所以主動讓利。
世家大族和商人不同,他們為了維持家族用度,也經商,但是相對於商人來說,他們有底線,更看重將來。能結交一個日後必將名滿天下的少年俊彥,損失些身外之物,根本不算什麼。
張忘固執地搖了搖頭:「我只取三成,其中一成用來支付楊氏工匠的月錢和賞錢。叔父若同意,我們便訂立契約。叔父若不同意,此事就此作罷。」
漆有刺鼻味道,對人體亦有一定傷害,張忘賺錢之餘,願意拿錢出來補償那些工匠。
楊離笑道:「哪有你這樣談買賣的?自己把自己的利往外推,別人不要都不行。」
張忘說道:「於我而言,想要賺錢,並非難事,我更看重和華陰楊氏的情誼。而且,我還有個不情之請未講。」
楊離來了興趣,問道:「什麼不情之請,你說來聽聽?」
張忘道:」我那兩成的收益,其中一成,請叔父送到西涼武威郡姑臧縣,賈詡賈文和的家中。」
楊離「哦」了一聲,不解地問道:「你對那賈文和如此上心,不只是仰慕他的才學吧?賈文和也救過你的命?」
張忘失笑:「這倒沒有。」
楊離又問:「你欠他巨額金錢?」
張忘搖頭:「這也沒有。我只是想要拜他為師,提前送上束脩罷了。」
「你這束脩可有點貴啊,我侄子楊修給他的先生的束脩,每年不過十貫錢罷了。你這每年一成的收益,比一百萬錢只多不少。」
楊離笑道:「被你如此推崇,那賈文和必是遺世大才,我若非俗事纏身,實在走不開,都想去涼州拜訪一番了。」
張忘見楊離為人大度開明,事事願意對自己妥協,心中感激,說道:「為這赤膠之事,我許了楊修每年一百萬錢的利。叔父將這筆錢也扣除,剩下的作為我每年的得益。」
楊離擺手道:「買下赤膠的十萬錢,是公帳所出,和我侄兒有什麼關係,你還真以為是我扣了他五十年的月例不成?我楊氏已經占你便宜太多,此事萬萬不可。」
「凡出力者,皆應有所回報。如此,才有那下一次合作的機會。」
張忘堅持道:「楊修這些日子為我抄錄配方,過幾日還要幫我抄錄《論語註疏》,很是辛苦。這赤膠之事,若無他在其中配合,畢養那廝亦不會如此輕易上當。所以這件事,請叔父依我所言。」
楊離已經入了套,主動為張忘開脫:「我侄兒為你抄書,既能收心養性,又能增長學問,此是一舉兩得的好事,應當我來謝你。怎麼到你嘴裡,反而成了欠我楊氏的恩情?你這樣報恩,可是一輩子都報不完啊。」
張忘見無法說服楊離,便不再在這件事糾纏。楊修那傢伙還小,以後不愁沒有機會收買。
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才子,文采斐然,人又聰明,連曹操的諸多心思都能一眼看透,這樣的人,不將他收在身邊做個高級助理,真是可惜了。
敲定了買賣的細節,張忘告別楊離,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中。
已是黃昏時候,楊修抄錄了一天的配方,裝模作樣地讓僕人攙扶著回了自家,以示勞苦功高。可惜張忘不在,豆子亦跑出了門去,一番媚眼,拋給了瞎子看。
張忘掌了燈,在書房繪製蒸餾器等必須工具的圖紙時,突然想起一事。
蟲膠只有和乙醇混合,才能配製出清漆。而這乙醇,實際上指的是高度酒精。
訂立了一個配漆的契約,結果把烈酒的配方也一同賣出去了,這買賣虧了啊。
張忘思索了片刻,將主意打到了楊修的身上。烈酒的配方只教授楊修一人就好了,如果不小心流傳出去的話,正好拿他自己做賠償。
用烈酒的配方換楊修這個現在的神童,未來的才子,這買賣就不虧了。
楊修晚上睡覺的時候輾轉反側,驚醒了數回。
白天抄錄了一天配方,晚上做夢還在繼續抄,這日子沒法過了。
華陰縣百姓的對發家致富的熱情,遠遠超出了張忘的想象。
楊修一連抄寫了七日,將釀醋的配方發出去了數千份,依然看不到解脫的希望。
聞訊而來的百姓越來越多,將二字長蛇陣一路排下去,彷彿永遠看不到盡頭。
華陰縣的百姓越來越少,附近郡縣的百姓則越來越多。
華陰縣的縣令天天跳著腳在縣衙里罵人,卻含糊不清,讓人聽不明白是在罵誰。
為了避免刁民煽動百姓暴動,也為了防範地痞無賴趁亂偷摸打劫,他已經將縣裡的衙役和自家的僕人全都派了出去,拚命維護縣裡的秩序。
於是縣令大人喝個茶都得自己燒水,那份狼狽勁就別提了。
如果不是自家老丈人也去楊宅領了一份釀醋配方,他早就登門去將張忘趕出華陰縣了,哪怕為此得罪楊氏也在所不惜。
此次事件里最辛苦的人是楊修,然而刷名望刷得最狠的,還得數豁了牙齒的前小乞兒,如今的豆子小丫頭。
每當她抱著一堆竹簡出門的時候,都會迎來百姓們聲嘶力竭的叫好聲,每當她坐在牛車上,一勺一勺給等候的百姓發水喝的時候,收穫的都是百姓發自肺腑的感激和讚美。
豆子第一天做事的時候還有些緊張,第二天就已經淡定了許多,第三天開始,她平靜地做著自己的事,言談舉止之間都透著一股讓人無法不欣賞的落落大方。
張忘將一切都看在眼裡,很是欣慰,書上說的沒錯,人果然要經歷事情才會成長。
因為小楊修看自己的眼神愈發的幽怨,所以張忘經常躲在書房裡不出門,或者畫一些亂七八糟的圖紙,或者四仰八叉地睡大覺,日子過得無聊之極。
楊氏在張忘的建議下,買下了縣內所有的鐵匠鋪,將全縣的鐵匠一網打盡。鐵匠們每天都能接到一些畫得亂七八糟的圖紙,一個個叫苦不迭。
日日一天天的流逝,楊修不再浮躁,神情舉止愈發的沉靜,或者說是麻木了。
豆子的聲望如日中天,小丫頭一句話,無數百姓為之前後奔走。
二字長蛇陣越來越短,華陰百姓臉上的笑顏卻越來越多。
釀醋不是個短時間就能見到利潤的生意,但是一切都在按部就班,遲早有收穫的那一天。百姓們看到了希望,對那楊氏大宅里的人,就更加的感恩戴德。
有那心眼活絡的商人,看到了無限商機,一個個奔赴百姓家,提前預定了他們將要生產出來的食醋。
百姓們拿到了訂金,想起了小郎君說過的「好人若是無好報,世上誰還做好人?」的話,各自買了雞鴨魚肉,油鹽粗布等物,氣勢洶洶地衝到楊宅門前,放下東西,轉身便走。
受人恩惠,卻不思報答,那還是人嗎?華陰百姓,絕不忘恩負義。
張忘打算將乙醇的配方只傳授給楊修一個人的想法,得到了楊離的支持。
楊修抄書的時候聽到這個消息,霎時間覺得生無可戀。一件接一件,有完沒完?我還是個孩子啊!
第一批清漆在張忘的親自參與和指導下,經歷了無數次失敗和經驗總結,磕磕絆絆地問世了。
一桶清漆混入顏料和不可說的配料之後,送到市集上,轉眼就被商人搶走,換回了滿滿一車銅錢。
管家幸福得流下了淚水,連夜派人將那些赤膠廢料,一股腦的搬到了放置銅錢的庫房裡。
王越將整件事從頭到尾看在眼裡,突然明白了當年呂不韋「奇貨可居」的典故。
他不再著急回洛陽,而是放下身段,任由張忘差遣。閑暇時,還毫不藏私的傳授張忘武藝。
於是張忘居住的院子里,便有了這樣一副常見的畫面:面色蒼白的男孩在石案前奮筆疾書,瘦如麥稈的女孩在宅子里來回奔走,渾身是汗的大俠在院子舞槍弄劍,氣定神閑的少年躺在樹蔭下呼呼大睡,睡不著的時候會突然跳起來,耍一陣不倫不類的劍法,然後躺下去重新閉目養神……
一切都是那麼的有意境,充滿了和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