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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亂絲難剪春風意(五)

  官道還是那一條官道。


  商雪袖伏在馬背上,眼睛一陣陣的酸疼。


  不只是眼睛,渾身沒有地方不疼。


  她雙手緊緊的抓住韁繩,不敢放開一點兒。


  哪怕她總是想要按著心口。


  那裡,是她現在最疼的地方。


  一陣陣的、針扎般的抽疼著。


  可是她想,萬一他沒事呢……她也不能有事,他們兩個都要好好的活在這世上。


  七年前最後那一面,他的每一句話她都記得。


  每一句都是在讓她好好的活著,可她什麼都沒說……她為什麼沒有說一句呢?哪怕一句呢?


  那柳絮可真是討厭啊,一陣陣的撲面而來,商雪袖愈發覺得睜不開眼,她已經記不清是否經過了黑夜,又或是仍在原先的白日。


  奔跑里,上京的大門越來越近。


  商雪袖想,今年的柳絮真的是很大,大到將這上京的街道都染成了一片雪白。


  滿城飄雪中,素色衣衫的行人們沉默的在潔白中行走。


  她忽的憶起書上的話,燕山雪花大如席。而今上京的柳絮也有這樣大么,大如白色的燈籠,大如風中舞動的白簾?


  商雪袖坐在馬上,勒住了馬頭,淚如泉湧。


  她如同墮入無邊黑暗,只想著嚎哭出聲。


  事實上她也的確哀哀的哭了出來。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有一個人,她無論如何也無法原諒,可從未想過有一天,留給她永不磨滅的記憶、怨恨、傷痛的人,就這樣消散在她的生命里。


  她終於又失去了一樣東西。


  從身體里、從心裡生硬的剝離出去,如同撕下了那被蚌殼緊緊藏在其內的嫩肉。


  她哭著想,上天待她何其不公。


  一樣一樣的奪走她所擁有的。


  而今,那蚌殼終於變得堅硬,可是其內卻空空如也,沒有什麼可以再讓她珍而重之收藏於內,沒有什麼可以讓她再用外表的堅硬冷硬來隱藏什麼。


  一隻手輕輕拭掉她眼角的淚。


  一個沉重的聲音道:「為何一直流淚呢……也一直不醒。」


  那聲音遙遠而熟悉,那手上的溫度仍熟悉如同昨日。


  商雪袖的眼淚益發洶湧,這樣的夢,是多好啊。


  仍然擁有,不曾失去。


  那聲音嘆了口氣:「我有些後悔了。」


  後悔什麼呢?


  商雪袖那麼想睜開眼睛問一問,可是心底里的一股恐懼不讓她睜開……那樣,這樣的聲音,就再也無法聽到,想到這裡,商雪袖心裡越發的酸楚。


  她低低的哭著道:「阿虞,阿虞啊。」


  她的手終於揪緊了心口,那一陣陣無可斷絕的痛怎樣都不能平息。


  那手便輕輕的拍著她的手,柔聲道:「我在。」


  只這一句,便讓商雪袖鬢邊瞬時又濕了一大片。


  這樣的夢,她做過無數次,在夢裡的她清清楚楚的知道一切都是假的,都僅僅是一個夢。


  只是沒有哪一次,讓她對夢中還有著這樣清醒的認知感到如此悲哀。


  人影漸無聲漸悄。


  商雪袖終於睜開了雙眼。


  她躺在一張床上。


  她抬起了手,觸摸兩鬢,仍是濕滑,帶著涼意。


  床頭放了一把燈盞,為她帶來初春夜裡的一點兒微明。


  地上還有炭盆,裡面的火苗活潑的跳動著。


  可她仍是那麼的冷,那果然是一個夢啊。


  她看著勒的紅腫的手,泛著一種光澤,散著清香,已經被人好好的上過了傷葯。


  她想了想,原本報信的就是徐碧簫,或許是不放心她,跟了過來吧。


  只是,她到底沒有能見到阿虞最後一面。


  現在想來,她真是痴心妄想了,她怕是連那座宮城的門都進不去的。


  而今,心底里那最後一點點掩蓋在灰下面的微弱火光,也終於全熄滅了。


  外面傳來腳步聲,或許是徐碧簫,她便撐著身子坐起來——不管怎樣,她要笑著感謝他,冒著危險傳遞這樣的消息,又往返奔波照顧了她;她要笑著告訴他,她沒事;她還要笑著告訴他,她以後終於……


  終於可以,自由自在的,真正的,過自己的日子。


  門開啟的那一剎那,商雪袖努力擺出了滿臉的笑容。


  只是有什麼冰冰涼涼的東西,不斷地流淌著。


  她拚命的瞪大了眼睛,可眼睛已經被水霧遮擋。


  那身影先是在門口頓了一下,便退了出去。


  門那裡瞬間變得再度空無一物,之餘開啟著的空空的門洞,以及湧進來的寒意。


  不。


  商雪袖心中悲鳴起來。


  「阿虞,阿虞,阿虞……」


  她只怕是夢,真的是夢。


  她眼前仍是一陣陣的發黑,她哆哆嗦嗦的摸著床沿,挪動著雙腿。


  她踉蹌著向門口走去。


  她心裡泛起了糊塗,剛才的那個阿虞,是從左邊消失的,還是從右邊消失的呢。


  她的喊聲不曾停過,只是卻沒有一句回應,她愈發確定了她仍是在一場夢中,她那樣渴求和他的重逢——左和右,彷彿這選擇對她如此的重要,若是選錯了,便會永遠的錯過。


  商雪袖撲到門外,向著右側看去。


  那裡不過是一條空洞的走廊,一陣絕望侵襲了她。


  她扶在門框上的手漸漸的失去了力氣,即將跌墜之時,便落入到一個懷抱里。


  她一剎那間抽泣了起來。


  「阿虞,是不是你……阿虞。」


  那懷抱溫暖,臂膀有力。


  那呼吸熾熱,淚滴灼人。


  她只怕那如同七年前的最後擁抱,過後就是永別。


  她的身軀被溫柔的托起,包裹在臂彎之中,緊貼著寬厚溫熱的胸膛。


  她迷茫中豎著耳朵,又覺得沒有聽到心跳,忍不住又往近前湊了湊,雖然心跳仍是沒有聽到,可是一股隱隱的血腥氣傳來。


  是了,阿虞,是遇刺了。


  淚水重新蔓延了她的雙眼。


  直到她被從新放回床上,冰涼的雙腳被放到被子里終於變暖了;直到她也能清清楚楚的看清楚眼前的人,她的思維彷彿停止了。


  她只是喃喃的念道:


  「阿虞。」


  「我在。」每一次,他都這樣回應。


  她無論是睡夢裡、還是現在醒來,嘴裡一句句的確認,如同多年以前她在南郡那一場噩夢中的輕喚。驚惶,不安,害怕一切為虛幻的絕望,毫不隱藏的流瀉了出來。


  連澤虞忍不住眼角微濕。


  他不時用手拂拭她的頭髮,不時拍著她的手,摩挲著她的臉龐,用這樣的極緊密的、肌膚接觸的方式讓她感受他的存在。


  他攬過她,讓她依靠在身後的大迎枕上,可她身軀僵硬,絲毫也不曾放鬆過。


  他心中嘆息,從袖中掏出葯來,拉過她的手,輕輕的塗抹著。


  她的手心已經磨破了,從馬上摔下來的時候,不知道有多麼驚險,在失去意識的那一剎那,她的手仍是緊緊的纏在絲韁上,人一墜下,勒的那匹馬前蹄高舉,便要向前狂奔!

  若不是阿深送了葯以後一直看著她上船,看到了她搶馬北回的一幕,若不是阿深拼死拼活的趕到……


  連澤虞抬頭,再度對上商雪袖的目光,他移開了雙眼,看著她的雙腿。


  她的雙腿內側全都磨破了,血染紅了褻褲,又粘黏在一起,可是為她撕扯開清理上藥的時候,她也不曾喊過疼,她唯一說的一個詞,就是「阿虞」。


  他開了口,道:「阿袖,我叫醫女來幫你上藥。」


  他起了身,衣襟卻被商雪袖攥在手裡。


  他不敢抽出,不捨得抽出,甚至也不捨得解釋什麼。


  連澤虞終於再也無法平靜,他的眼淚一滴滴的落下來,哽咽道:「阿袖。」


  千言萬語,竟然不知從何說起。


  等了漫長歲月,盼來的一場重逢,竟然只讓他想要逃避開來。


  他比她更害怕。


  她怕他的死亡。


  而他怕,怕他即使活著,在她得知真相的時候,眼裡、心裡也再沒有他的存在,那樣他會生不如死。


  所以有開門后那一剎那,他的躲避。


  所以有情不自禁又小心翼翼的碰觸。


  他的嗓子微哽,重新坐回床上,啞聲道:「阿袖,你的手莫要這樣用力,小心傷重。」


  他覺出商雪袖手上的力氣小了些,才慢慢的將衣襟抽出。


  只是商雪袖的手並不老實,似乎一定要抓著些什麼才放心,他握著她的手腕,道:「阿袖,且忍一會兒,不然剛塗的葯就蹭掉了。」


  他至今想起他在大雨的冷宮廢墟中,看到屍骨的一幕,心仍是痛不可當的。


  哪怕後來得知她還在這個世上,可那種痛已經成了他根深蒂固的記憶,他萬萬不想讓他的阿袖也體味那樣的滋味之萬一。


  「你來找我,我很高興。可是,我……我哪裡值得你回來找呢?若是有個萬一,」連澤虞道:「阿袖,你知道什麼比失去更痛苦么……失而復得以後……又復失去……所以我真的很怕……」


  所以他等不得了。


  七年裡,他從不敢掉以輕心,天南海北,他有多麼怕,在某個他顧及不到的地方,傳來她的凶信。


  他想,他再也無法做個合格的帝王了。


  從七年前的那次別離,他就在著手安排各種事務,包括為她調理身體,包括要確保她安然無恙,包括……怎樣才能離開那個位置。


  天色微明。


  他靜靜的講,她靜靜的聽。


  直到這次春茂社和她齊齊被點了名。


  他突然意識到,她的全部都是他想要保護的。


  不只是安然無恙,無驚無險,還有她想要做的事,她追逐的夢,她的自由自在……她只要在宮裡露了面,亦或者是終於有人捅破了出來……


  她那麼辛苦重新建立的名聲,包括她為梨園這一行所做的努力,就全毀了。


  世人並沒有那麼寬厚,他們會把她罵到泥土裡。


  多年前,他以為帝王萬能,結果事情走到了他無法控制甚至無法插手的地步,已經讓他悔恨終身。


  這樣的教訓一次就夠了,他不能拿她來賭。


  只要他還在這個帝位上,只要他還忘記不了她,就會有人千方百計的因為他的不能遺忘去傷害她。


  他才是危害她生命的根源。


  所以,本來應該再晚兩年、等太子到十二歲時才發動的事,就在萬壽節前,在他的暗裡推動下提前了。


  「皇后……她暗裡聯絡了很多人逼宮……只是她不知道,那些人原本就是我的授意……


  「只有這樣,我才能將事情控制在最小的範圍內,我能將所謂的『宮變』完全限制在連城宮內,甚至連鍾寧宮都沒出……


  「只是沒想到她恨我到了刻骨的地步,隨身還帶了匕首。」


  他輕笑的一下:「這樣也好……不然,我還愁怎麼瞞過那群大臣……


  「太子無辜……有個替他謀逆的母后,於名聲有損,一朝天子一朝臣,看我已是回天無力,只得先顧及儲君的德行不能有虧,他們在我的病榻前商議了數日,才想了個別的說法……只說是柳氏餘孽行刺……這樣也好……」


  他感覺到商雪袖的身體再度緊繃起來。


  可他也好不到哪裡去。


  一直是他在說,不曾得到過隻言片語的回應,只是既然開了口,就都說完了吧。


  離開那個位置,自然要去到她的身邊。


  可是他卻並不想因為這種所謂的放棄來換取什麼。


  他只想著,他已經錯過了他的阿袖那麼多年,他在變老,阿袖也在變老,很多年華錯失,哪怕遠遠的看著,他要看到她。


  連澤虞抬起手,終於輕輕落在她的發間。


  「阿袖,你不要擔心……我,我並不想以此來讓你答應些什麼……」


  話音未落,一滴眼淚落在他的手上。


  她道:「疼么?」


  她轉了身,埋在他的胸前,哭了起來:「你若真的……我怎麼辦呢?我一個人在這世上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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