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一章 另一種盛放
商雪袖在樓上的一側看著這一場梨園的大盛事。
她能力有限,本領有限,可人生短暫,總要有些作為。
這便是她以後為之努力的方向。
一剎那,她想起那個養了四個金姓花旦的金老闆最終的轉變,想到連城宮裡,錦帶花叢中,那個她已經忘記封號和面容的女孩兒提及家中伶人班子的輕蔑,想到臧大小姐和自己談話時一絲輕賤之意都沒有的澄澈目光,還有,六爺曾經給她最後的讚許與尊重……
她目光平靜,嘴角微揚。
她皎潔如玉、依舊容顏豐盛的臉孔稍稍側著,頭髮高高束起,除了一根碧綠的發簪,還難得的簪了宮花,元寶般的耳朵上只簡單綴了兩點銀飾梅花,碎發抿在耳後,便露出雪一般的玉頸。
交領的淡紫色的春衫在胸口處打了一個輕巧的結兒,雖是夾了薄棉,收腰的地方仍是不盈一握一般,春衫不到膝蓋處開了襟兒,從裡面瀉下如同月華一般的長裙來。
她的胸背直挺,雙手交握,搭在小腹處,這樣的站姿,在這並不陰暗的地方,卻渾身都散發著一股清冷寂寞的意韻來,便如同花開盡處,明月臨晝。
「商會長。」
一瞬間,商雪袖周身的氣息便不見了,她回過頭,溫和而感激的道:「雲老闆,當真是要謝謝你。」
說話的是正是上京這所榮升戲樓的老闆,姓雲。
聽到這話,他搖搖頭,從袖子中遞出一封信,道:「這封信,我尋思著,應該不是給在下的。」
只瞥了一眼,那信封上熟悉的字跡讓商雪袖的雙手抖了起來。
她快速的抽出了信紙展開來。
明知道這是她一直祈禱、期盼的結果,可是她仍是忍不住淚流滿面,只不停的道:「太好了……」
「見信如面。
我與觀音賃屋居於西塞,勿念。
去年冬月,蘇城榮升信至。
彼時陡起『老天爺它還我珠歸掌上』之感。
行裝已備,復又放起。
人生有牽挂,亦有顧慮萬千。
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
無需糾結一面之晤。
另,榮升分館六處,除松江口岸新設處尚未盈利,其餘盡皆運營良好,盡可驅使。」
雲老闆躬著身子道:「信雖寄到在下這裡,只是巧的是昔年在下曾有幸看過商老闆只演過一次的那齣戲,這信里提的戲詞兒,正是那齣戲里的。」
這句只演過一次的戲中的戲詞,便是「老天爺它還我珠歸掌上」。
因有此信,所以,春茂社得以一入京,便能駐唱榮升戲樓,所以無論是行會還是科班,榮升的這位雲老闆從來都是先旁人而應,甚至開創廣音科班暫時尋不到合適的地址,雲老闆也果斷援手,也可以選在榮升戲樓。
商雪袖珍而重之的將那信折好放進信封中,又仔細收好。
她只覺得這初春夜裡的微暖長風,自西塞而來,亦或曾縈繞於六爺與觀音娘子的身側,而今到得上京。
到了她的身邊。
————
秋聲社早先定好了要再度南下,南下之前終於在鴻雁戲樓貼了雙青衣的大戲《鎖麟囊》。
可徐碧簫卻是一直有些低落,只是他的這股低落卻不是燕春來能理解的,一時間他竟然有些嫉妒這個沒心沒肺的又可以留在上京的女伶。
這齣戲只掛過一次,而商雪袖也只在公演那天來了一次,排戲從頭到尾她都不曾出現。
在她看來,本子已經有了,若是還得她在旁邊兒指導著排,別說燕春來不合格,徐碧簫也可以不用混了。
徐碧簫縱然知道商雪袖自己也有自己的戲要排——她現在名聲已經隱隱在小玉樓和活猴兒李之上,就算是和余老爺子同時掛牌,也未可知誰勝誰負!
可他心裡仍是別彆扭扭的。
因為這股子彆扭勁兒,他反而將戲裡邊兒這位有錢人家的大家閨秀演的極真實,又是矯情又是挑剔,便是後面落難了,仍是端著架子。
而燕春來雖然排戲是和徐碧簫一起排,可回了春茂社,卻沒少在商雪袖那裡吃小灶兒,這一場,竟然演了個平分秋色!比之前又紅了幾分!
看著題給燕春來的贈詩、匾額,一抬抬的往春茂社裡送,商雪袖感慨道:「後生可畏啊,你可要小心了。」
徐碧簫竟然反常的沒有跳起腳來,有些悶悶的道:「你才要小心。」
「什麼?」商雪袖沒聽清楚,問道。
「你……不擔心嗎?」徐碧簫道。
文大人已經警告過他多次,讓他儘快離開上京,不要再和商雪袖往來。
文又卿不是說笑的。
徐碧簫知道他是太子太師,原先那封聯名摺子的事,便是他叫他不要多問——他知道熹貴妃是哪個。
商雪袖……遮不住了。
她如同明珠一顆,越是光華耀目,距離皇上知道她還在世上就越是不遠了。
他還記得文又卿的話:「我不知道商雪袖怎樣在冷宮那場大火中得以活命,又是怎樣搭著春茂社的班子重回上京。可她眼下名動上京,組行會,建科班,余副主事不知前情,已經再度遞折要將副主事之位交給商雪袖。你覺得,再過多久,她的名字能傳到皇上耳中?」
徐碧簫想,商雪袖大概不會知道,當他和燕春來演這出《鎖麟囊》,唱到「換珠衫依舊是富貴容樣」的時候,差點落下淚來。
便是富貴到了極點又怎樣?
他不願意商雪袖重回到連城宮中!
商雪袖看著他,道:「你唱『換珠衫』那一句的時候,代入了我的想法吧?」
「你怎麼知道的。」徐碧簫悶悶的道,他已經不奇怪戲裡邊兒的事總能被商雪袖聽出來、看出來了。
商雪袖看著榮升戲樓後面正忙前忙后指揮著人抗木料的管事,道:「我第一次登台,不是在蘇城。在海安,春茂社的老生盧師父臨演的時候燙了腳,不能登台,打炮戲又不能換戲——那是一出《南北和》,我救了場,演的楊四郎。」
徐碧簫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說起旁的事情,又聽她道:「我坐在妝鏡前,原本上了妝,拿了楊四郎的箭衣上了身,」她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