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二章 重溫黃粱夢
徐碧簫還有話留在了心裡沒有講出來。
他曾以商雪袖為目標,心想總有一天他的秋聲社會超越新音社,他也會超越商雪袖。
他甚至以為自己已經實現了這個目標,而經過今天下午這一番訓教,他才明白過來:他固然前行了,商雪袖也並非裹足不前。若是她的嗓子沒有壞,他,仍是不及她的。
商雪袖看出他的凝重,不由得抿嘴笑道:「你今得我指點,我也算你半師吧!燕春來雖然和你沒法比,但她也是我費了心思教出來的正兒八經的徒弟,以後你可得多提攜這個師妹。」
徐碧簫便輕嗤了一聲,看著籠著一圈兒朦朧光暈的月亮,別彆扭扭的道:「我和你前後成名,才是同輩人。燕春來是我哪門子師妹,她只能算是晚輩!」
夜風雖寒,商雪袖心中微暖,知道徐碧簫性子如此,也不和他理論,只默默前行。
徐碧簫將商雪袖送出了門,交代花平務必親自送商雪袖到榮升戲館,才回了屋子,對著文又卿施禮道:「下午怠慢大人了。」
文又卿擺擺手道:「古人云,朝聞道,夕死可矣。今天就算是老朽也漲了一番見識。於你而言,更是字字珠璣、有醍醐灌頂之感吧?你原該心無旁騖、聽人授業,於我而言,這不算怠慢。」
燭光微閃,文又卿嘴角皺紋幾次緊緊鬆鬆,良久才道:「這位屏后之人,可是蕭六爺?」
徐碧簫驚愕道:「文大人怎麼會這樣想?」
文又卿笑了笑,道:「你無需緊張,就算是蕭遷無旨回京,我也只當看不見就是。」
他捻須喟嘆了一聲,道:「我當年,曾經有幸聽過蕭遷給人說過一場戲,當真是精彩萬分!」
徐碧簫苦笑道:「不是我欺瞞大人,屏后之人,實在不是蕭六爺……您之前問在雅間那位既不叫好、又不打賞的女子是何人,她就是這位屏后賜教於我的人。」
話音一落,文又卿頓時搖頭,道:「不可能,那怎麼可能是女子聲音?」
「她……原本也是伶人,只是倒倉了。」徐碧簫只得如此解釋道,他只怕文又卿對商雪袖起了刨根問底的興緻,急忙道:「天色已晚,文大人枯坐一個下午,晚上我做東,請一定再勿推辭了!」
饒是如此,文又卿卻只是難以想象,也難以相信!
這女子說戲的風範,實在太像蕭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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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茂社進了上京,直接坐館榮升戲樓,隔三差五掛了燕春來的戲,上座兒自然是不差的,但也沒有那麼好到天天滿坑滿谷的程度。
皆因上京這段時間機會多,可來搶飯碗的戲班子也賊多,一時間上京的看客們口味也被慣的極刁。
但楚建辭心中明白,這已經很不錯了!
春茂社只因來了一個商雪袖,便從比草台班子略好的不入流的小戲班子,躋身中流……甚至上流戲班子!
榮升戲樓是什麼地方?在以前,他想都不敢想!可現如今,就算是上座兒沒那麼滿,可榮升的老闆竟然一句閑話都沒有,甚至還主動來說了幾次,請他們安心的留在榮升坐館,價錢什麼的都好說!
他心裡邊兒隱隱有些明白,這大抵是因為「商雪袖」這個名字。
燕春來的聲腔、身段固然酷肖昔日的商雪袖,可最引人關注的卻是迄今為止還沒露面的「老生」商雪袖。
而就在現在,商雪袖拿了戲本子過來,同戲本子一道拿來的還有她的名牌。
她神色平靜,眼睛微微彎著,彷彿在說的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
可楚建辭卻興奮的抑制不住自己聲音里的顫抖:「這是,您這是要掛牌了?」
「嗯。」商雪袖雙手遞過了戲本子,道:「我以春茂社為家,不敢藏私,所以還請班中的大家同心戮力,演好這一齣戲。」
楚建辭瞄了一眼書皮,有些吃驚,訥訥的道:「這戲……能演么?」
「怎麼不能演呢?」商雪袖笑起來。
她知道楚建辭在擔憂什麼,她道:「鄔奇弦為人自負,自信這出《夢黃粱》天下沒有人能演得過他,所以這齣戲他從不保密,有的時候還常常寫了戲本子出來送與臨時掛的班子。」
商雪袖有些懷念的笑了起來:「若他真的跑過來罵我,我還求之不得呢!」
在和春茂社的人合練過一次這場戲以後,商雪袖便不再參與排演了。
上演的那一整天里,她都一個人關在屋內。
屋內沒有燃著火盆,商雪袖只是坐在窗前,頭搭在椅背上,眼睛閉著,只有睫毛微動。
日光微暖,讓這屋子裡也有了些許暖意,更映照她面白如玉,豐潤的唇色淡如雪中梅心,扶著椅子把手的雙手上甚至可見玉色下微青的淺淺筋脈。
商雪袖知道這樣的一齣戲,實是討巧了。
鄔奇弦攜著梅哥兒歸隱以後,再無人能演出他那個味道。
世人都說鄔奇弦去后《夢黃粱》成了生行絕響,卻不知道,這出南腔的《夢黃粱》,商雪袖和鄔奇弦曾經聯手改制,就在明劇的版本幾近完成之時,鄔奇弦告辭離社而去。
而後商雪袖的人生也幾經風浪,也終於在尋常的不能再尋常的冷宮歲月的某一日中,突然就切身的領悟了何以鄔奇弦能唱的那麼好、演的那麼好。
那是遠比在蕭園看到那幅畫之時更深切、更刻骨的領悟。
她那時常常想,若非鄔奇弦能坦然而對,甚至還有種大夢先覺的了悟,又怎能演出那樣一種轉而一切成空的戲謔?
更讓她感慨的是,雲端跌落的鄔奇弦,最終有她成全。
可曾經擁有的甜,剎那全都變成難以下咽的苦與毒,那個她,誰來成全?
她演過上百出的戲,戲中百種滋味,竟然在那麼短暫的時日一一嘗遍。
商雪袖一時間有些沉浸於過去的時光中,若說人生這樣的大起大落,恐怕就連鄔奇弦都不如她。可她下一刻便刻意的將心中放空,只將戲中的一幕幕、一場場的次第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