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七章 徐碧簫
程思遠平日事務繁多,也拘著下人們、差役們不可到處亂走。
今天是難得領了大人的差事,小廝嘴角都快咧到了耳邊,一路蹦蹦噠噠的來到了正殿。
此時非年非節,即便是有人來捐贈、做功德,也少見這樣大方的。知客小僧見到「五百兩」這樣的字樣,急忙請了長老出來,就算是長老,一張平靜的臉上也不由得隱隱約約透出了笑紋,施了禮道:「這位施主,是為哪位做法事?」
小廝著急交待完了好去寺廟裡邊兒逛逛,便道:「我家大人說,是一個叫『商伶』的。」
他說了「我家大人」,長老眼睛又亮了亮,一邊兒拿了筆,一邊兒道:「不知道這位施主家的大人……」
「程思遠程大人。」小廝道:「記住了,可別寫在旁人名頭下了。」
旁邊正在拈香禮拜的一個年輕男子便回頭看了他一眼。
長老應了一聲「這自然不會錯」,又殷勤道:「寺廟裡面建築極多,也有些有趣的典故,可要本寺派遣一個僧人陪同小哥到處走走,說上一說?」
那小廝擺擺手道:「不用了。」說罷竟忙不迭的出門玩耍去了。
長老仍含笑意,只是寫到程大人要為之做法事的人名時,卻費了躊躇,還是旁邊那男子走了過來,道:「商伶,商人的商,伶人的伶。」
他一身白衣勝雪,頭上也系著白色的髮帶,越發襯得他發色如墨。
他的聲音清朗好聽,手指異於普通男子,纖瘦修長,還怕長老不懂,在桌案上寫了這兩個字。
他面容線條也不像平常男子那樣有稜有角,反而柔美和緩,皓齒紅唇,實在是個漂亮俊美的人,只是寫字的時候臉上帶了一種確認了什麼以後極其悲傷的表情,也正因為如此,他的聲音在柔和中帶了冷意。
他又嘆了口氣,轉了身對外面道:「花平,回去支五百兩銀子來。」
長老瞪大了眼睛,又聽眼前這俊美如畫的男子道:「我也為這位商伶做場法事吧。」
「這……請問施主尊姓大名?」
那男子接過了筆,在那簿子上面刷刷幾筆,寫了「徐治」兩個字,一對漂亮的桃花眼中便已經蘊含了水光。
長老雖然心中稱奇,這一日之間竟然有兩個看來素不相識的人,為了同一個人做了這麼大一筆法事!
但他卻並不多問,只道了一聲「本寺定然安排好」,便退了下去。
徐碧簫重又在佛像前合十祈禱,可最終雙手竟抖得合不起來,還是沒抑制住,哭了出來:「你傻不傻啊。」
他帶了班子,不過剛到了松江府,便看到了熹貴妃薨了的告示——他曾聽文大人有那麼一次不經意的提起宮內有位沒根沒底的嬉妃娘娘,便懷疑那就是商雪袖。
知道了這消息,因心中實在不安,也靜不下來排戲,便來了這裡圖個心靜。
原本徐碧簫還心存僥倖,抱有一線希望,可就在剛才,那位領了程大人的命前來的小廝說出了「商伶」二字,不是商雪袖又是哪個?
半年前,蕭六爺以曲部主事身份發出的一封聯名的摺子傳到了他這裡。
摺子里開頭就是蕭遷請辭曲部主事一職,第二件便是請余夢余從副主事升任主事,第三件則是請准已經歸隱了的商雪袖出山擔任曲部副主事!
那摺子傳到他這裡,後面已經是密密麻麻的一片落款兒了,不止是慶佑八絕、京霍五生五旦、拂塵文會的頗有名望的文人們,還有好些個他都不認識的!
徐碧簫心中只有佩服,他出身富貴人家,入了這一行,到現在他父母都不肯見他,可見伶人的地位並不因為脫了賤籍就和尋常百姓一樣了。
但蟬鳴雖小,群聲卻可振林樾!
這樣的事兒,也只有蕭六爺牽了這個頭才能做得出來!
更讓徐碧簫佩服的是,余老爺子在摺子后附言,言及自身老邁,理應讓位後輩,少不得提及商雪袖「有『義伶』之稱,人品正直,技藝超群,可堪服眾」,他仍願居副主事之位,請商雪袖來任曲部的正主事,所謂「徒承師職,此佳話也」。
但是,不管這摺子份量多重,曲部這麼個小小的不入流的「主事」一職對於天下間的伶人來說是個多麼重要的職位,徐碧簫接到了聯名摺子,一時間是有些摸不著頭腦的。
知道商雪袖入宮的人寥寥無幾,甚至連余老爺子和拂塵文會那幫人都不知道,徐碧簫自己半猜半蒙,算是其中一個。
可六爺不應該不知道啊!為什麼還要這樣上折?
他搞不懂,也打聽不到任何消息,索性便罷,簽了「徐碧簫」三個字上去,還另行寫了信請文大人酌情說些好話。
然而之後那摺子便如同石沉大海了一般。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蕭遷的用意……
徐碧簫看著殿中帶著煞氣的白袍龍王像,腳下踏著一條面貌猙獰的黑龍。
帝王家無情,恐怕比這凶神惡煞更甚,他忍不住再度抽噎起來,用手擦了擦眼睛。
半年多以前商雪袖一定已經在宮裡出了事,而六爺單靠自己已經救不得她了——是啊,那可是皇上!
所以六爺才想了這樣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出來。
當年商雪袖已是天下間名頭最響的伶人,急流勇退的那一場歸隱原本就有很多人不解,六爺提出這樣的請求要求徒弟來繼任曲部一職,自然也是合情合理、順理成章。
六爺希望借拂塵文會的文人影響力和天下間的伶人之力,將名為「歸隱」實則進宮了的商雪袖弄出來!
或許也希望借著這摺子,能稍稍讓上面那位記起當年義演捐銀的情份……若能隱秘的放出宮來,那是最好。
可,到底是沒做到。
徐碧簫的肩膀垂著,間或聳動著,就這樣一直站立到了傍晚時分。
花平從外面匆匆而進,道:「銀子拿來了。」
徐碧簫便對著旁邊的知客小僧側了側頭,花平便將銀子交了過去,到底還是有些好奇,道:「這是為誰做的這麼大一場法事啊?」
可徐碧簫再度紅了眼眶,什麼都沒有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