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年華
商秀兒張了張口,什麼也說不出來。
這是她第一次嘗試作詩。
她知道大岳師父平日性格爽朗,好說話,性子卻比小岳師父暴躁得多,肯定見不得她露怯或者找借口,便不再多說,慢慢磨蹭到書桌邊,邊磨墨,邊搜腸刮肚的想。
岳麒這才舒展了眉頭,看著商秀兒雙眼望天,冥思苦想,失笑的搖搖頭,只喝茶等待。
他掐著時間,眼看著快到了,商秀兒才肅立在書桌前面,懸起白生生的腕子,五指如同嫩筍一般提了筆,另一隻手則輕輕擎著右腕,微微低垂了脖頸,認認真真的寫起來。恐怕因為是第一次題詩,彷彿還有些緊張,嘴唇微微的咬著,彷彿這樣便能在書寫的時候有點兒助力似的。
一首詩寫完,商秀兒噓了一口氣,然後輕輕拿起,吹乾了墨跡,恭敬的遞到大岳師父面前。
不消說,她比剛才還緊張,因為岳麒正經是教她讀書的師父。
岳麒仔細看去,商秀兒這一手字也是他一筆一劃教出來的,工整娟秀,有骨有肉,字如她人一般。若說性格軟糯,有時候卻十分倔強,他知道商秀兒每日的課業,單就鍛骨和後面的身上功夫,若不是能吃苦的堅毅之人,萬萬挺不下來;可若說她狂傲,顯然也不是,她並不做什麼無謂的堅持。
紙上寫著簡簡單單的四行詩句。
「紅梅次第點,冬雪逐日消。遙請東君主,司春還盼早。」
很普通的小令,還算應景,但岳麒的本意卻不僅僅這樣簡單,將紙放到旁邊案几上,道:「你用南腔念白,合著身段兒過一遍。」
商秀兒心裡過了一遍,才邁了步子。
她跟梁師父學了這麼久,一步一步彷彿尺子量過一般分毫不差,行動間兩隻手在身旁俏生生的擺動著,除此之外只見長裙微微抖動,如同水波一般,裊娜娜的走到岳麒面前立定,做了一個推窗的姿勢,然後彷彿冷風吹了進來,臉略微偏了偏,纖纖玉手作勢在嘴前呵了呵氣,又搓了搓,方捏了蘭花指,點了點窗外,吟道:「紅梅次低點。」
又雙手展開,手裡捏的帕子一揮,道:「冬雪逐日消。」緊接著,兩手又合攏,做了一個禱告的姿勢,道:「邀請東君主,司春還盼早。」
岳麒道:「還算貼合。那麼你說說看,這念詩的人物,該是什麼身份?」
商秀兒道:「是丫鬟呀。」
岳麒又點點頭道:「這詩若是大青衣念,可合適嗎?」
商秀兒想了想,搖頭道:「不合適吧。大岳師父,我雖然做不出來更好的,但卻知道自己這半斤八兩,這詩里,有的字用的俗了,就像紅梅啊什麼的。」說完了自己也有些嫌棄了,又瞥見九九消寒圖,靈機一動道:「大岳師父,換成墨梅合適嗎?」
岳麒道:「合適也算合適,但仍要看場合。且換了紅梅,那麼冬雪也要換,而且以大青衣的角色,再說後面這兩句,便有失輕浮。」說完站起身來,也不管堆在地上的貂毛斗篷,俯身拿起那幅九九消寒圖,喊了一直在旁邊侍立的青環過來,道:「我就替岳麟做主了,這畫可以貼在牆上了。」
他回身看著商秀兒,商秀兒卻沒有功課通過的喜悅,只是皺著眉頭看著那四句詩,無奈卻怎麼都再也想不出來兩句新的來了。
岳麒看她糾結,笑道:「我給你出個主意吧。你想,既然是點九九消寒圖,這可不是窮人家玩的起的玩意兒,天氣寒冷,吃飽穿暖都成問題,哪有心情畫紅梅?所以若是台上有這麼一場戲,起碼也是個大家閨秀,既然這樣,就一定會跟著一個丫鬟。那麼這首詩的前兩句,可讓青衣念,后兩句,則可以讓丫鬟搶著說出來,一來一文靜一活潑,這樣的對比好看;二來,若是才子佳人戲,這句『司春還盼早』可就是個引子了。」
商秀兒不由得呆住了,細細的在心裡琢磨了幾個來回,原來……原來兩位岳師父都是極懂戲的,敬仰之餘,更加感激蕭六爺的苦心,方眼睛發亮的看著岳麒,道:「大岳師父,這個法子好!」
岳麒微笑起來,道:「這是我想出來的,可不是你想出來的。」
商秀兒只愣了一會兒,立刻矮身拜謝了下去,道:「大岳師父,我明白了。」
岳麒喜愛她聰慧,自忖也應該受她這一拜,因此並不扶她起來,只道:「這半年多的底子雖然打的倉促,但已經強過很多伶人。你不是要去考個女狀元,或者做個女才子,因此現在也差不多夠了,接下來的課,只會比今天還難,你自己要多費心力才行。」
在商秀兒點完這九九消寒圖的最後一點時,紅梅開了滿幅畫面,窗外也已經是一片春光明媚。
鶯園的屋檐別緻,上面種著一行迎春花,到了初春時節,十數條嫩綠枝條垂在窗前,上面星星點點的開著嫩黃的小花朵,又別緻又喜人。
春風又至,距離商秀兒來到霍都,已有一年有餘。
觀音娘子她也沒有看見過了,她知道賽觀音住在竹園。
以前的商秀兒,若是知道有這樣一位傳說中的名伶就在身邊,怕不是要一日三趟的過去糾纏請教?但今時今日,她卻不敢去打擾這位一句話便改變了她一生的人——說是不敢打擾,不如說她不知該如何面對,她認同福禍相依的說法,卻沒法完全釋然。
去年的那段時間和經歷,於商秀兒來說,如同做了一場異常寒冷與屈辱的夢。
商秀兒只想著,不要把它當回事罷。也只有如此,才能如同夢醒了一般,所有的不堪在她的「醒來過後的」生活里才能被那些妍麗曲詞、淋漓的汗水、幾乎無片刻閑暇的辰光和蕭園的春夏秋冬遮蓋過去。
去年蕭園的初春,商秀兒幾乎無暇也沒有心情去留意,今年走在園子里,卻發現這裡的春色如此熱鬧喜人。
她攀著手中的花枝,大簇的重瓣桃花開滿枝頭,如同一樹樹錦霞纏繞,真箇是千朵萬朵壓枝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