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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雨後花

  松香說是將近傍晚才好去見蕭六爺,提前去了的商秀兒果然在莫忘居外足足等到了日落時分!

  這個時辰外面日光已薄,但還沒到點燈的時候,所以屋子裡頗為昏暗。


  蕭六爺看著站在他面前的九齡秀。


  商秀兒被他看的心裡發慌,越發緊張,手一直捏著衣襟兒。


  蕭六爺終於開口了,道:「南腔在三江一帶很是流行,松陽江、大橫江往南唱的更多,因此能和北戲並稱兩大戲。你藝名『九齡秀』,想必幾年前就出了點小名,不過在我看來——」蕭六爺撣了撣衣襟,坐在太師椅上抿了一口茶水道:「除了那日《西廂記》里的紅娘有幾分看頭,竟沒有一出能看的。」他又頓了頓,道:「就是那日的紅娘,八分靠的是你這股子靈氣,卻不是功夫。」


  商秀兒呆在那裡,她被蕭六爺這一番話擊懵了。


  蕭六爺只是在敘述他的看法,語氣非常平靜,甚至連一絲一毫的輕蔑都沒有,唯是這樣,反而有一種經由他的一張嘴就下了定論的感覺。


  商秀兒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是我今天這四齣戲不好么?」


  「並不是。」蕭六爺拿起茶杯蓋子蓋住了杯子,道:「看戲也可管中窺豹。今天四齣已經夠我知道你的水平了。果然就像我說的那樣,你在草台班子這個檔次,可數上等。但是……」他抬起頭問著商秀兒道:「你今天最後一出,是什麼感覺呢?」


  商秀兒說不出話來,只有遇到了更高的人,才懂得不足在哪裡,怪道草台班子會讓人看不上,再高也高不到哪裡去,因為在周圍和自己配戲的,水平也都低的很。她想到以前牡丹社那些個經常掉槍的武戲龍套……臉色一片灰敗。說好聽些,自己算是矮子裡面拔將軍,可仍然是個矮子!

  她提了氣,勉強開口道:「我武戲不常演……」


  蕭六爺將茶杯重重放到桌子上,打斷了商秀兒的話,此刻臉上已經露出了不悅的神色,道:「當真如此么?」


  當然不是這樣,商秀兒突然好想收回剛才那句勉力維持自尊的借口,這麼被赤裸裸的反問回來,更讓她覺得羞辱。


  商秀兒彎了腰,道:「不是這樣,我錯了。」


  蕭六爺沉聲道:「若有不足,可以改,可以練,可以琢磨,卻不能不認,更不能找種種借口。借口對你來說沒有任何益處,想必你也曾想過,若不在草台班子,若有像今天五盞燈那樣的人時時在身邊搭戲,你的水平也會高起來,你這麼想,就是借口!曲部繁盛十餘年,其中不乏從掛草台班再到獨自挑班名噪天下的名伶!為何他們行,你卻不行?」


  商秀兒被他嚴厲的發問嚇得一個哆嗦,只得低聲道:「我……我並沒有好好學過戲。」


  「你知道根源在此,這很好,同樣,你這樣的伶人一般都是野路子出身,沒有規規矩矩的學過是事實,卻不是借口。」蕭六爺和緩了聲音,道:「正因如此,你在我這裡,才可以好好學過,不是么?」


  商秀兒猛地抬頭。


  她不敢置信的看著蕭六爺,覺得彷彿置身最美最美的夢幻中一樣。


  蕭六爺又道:「你今天的戲,只有第二出《鴛鴦劍》最好,『摧芳』這折尚能入眼。」


  他頓了頓,面有猶豫之色,但還是開口道:「只因為劇中人遭遇迫害,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求到大娘那裡,只是見死不救,冷眼旁觀。這心境一時間你會覺得你也經歷過,心有共鳴。你由情催戲,因此無論念白還是表演,都可動人,但是,」


  蕭六爺看著商秀兒逐漸蒼白的臉,一針見血的說道:「你是在演九齡秀。」


  商秀兒的手哆哆嗖嗖的不知道應該放在何處。


  蕭六爺卻已起身,慢步踱到窗邊,背對著她,安然道:「你有所求,也有付出,若視為簡單的交易,你想要的也得到了,就應心安。為何還有此不甘、憤怒、絕望種種?我不在意,但若你每次演這一類苦情之戲,就要回想一遍當日之事,你會漸入魔障。」


  他這麼沉靜的說著,仍然沒有轉過身來,只是最後道:「這些話,我只說這一次。」


  他並沒有功夫去細緻周到的安慰、開解一個女人,若九齡秀始終想不明白,那麼她終究還是不可造就的。


  他沒有看到商秀兒雙手捂著流淚的臉,但卻聽見背後隱隱約約的抽泣。


  蕭六爺耐心等了一會兒,才聽到身後安靜了下來。


  商秀兒雙手胡亂擦乾了眼淚,臉上帶著笑,道:「謝謝六爺。」


  這一笑,如同春花在雨後怒放,端的是明麗無雙。


  商秀兒成了蕭府中很奇怪的存在,非姬非妾,也並不住在後宅,而是由蕭六爺單獨在莫忘居旁邊安置了住處,是一個獨立的五臟俱全的叫「鶯園」的小院子,在眾人眼中頗有「近水樓台」的感覺。


  然而她也不算是蕭六爺的徒弟,蕭六爺並不讓她拜師,也不讓她喊師父。


  蕭六爺這樣跟她說道:「你以後會有很多師父,會從細處教導你、雕琢你。而我做不來這些事情,我不是一人之師。」


  商秀兒是似懂非懂的。


  蕭六爺並不多解釋,也無意讓她明白,他慢悠悠的走出了莫忘居的房門。


  春風已過,春時已暮,樹影下斑駁的光照在地面上鋪的嚴絲合縫的方磚上,透露出初夏的氣息,還不那麼燥熱。


  這條路那麼長,足夠他回憶很多的往事。


  不多時,「竹園」的匾額已經出現在眼前的月亮門上。


  蕭六爺又想起為此園題名的那天,他問觀音,此園遍地移栽湘妃竹,不若叫「斑竹園」,觀音只淡淡的說道:「傷到極處已無淚,何必所居題斑竹。」因此去掉了「斑」字。


  那時,話剛落地,他便也有了傷到極處欲哭無淚的感覺,他絕望的看著觀音,而觀音也掩了嘴,她一雙妙目露出了萬分懊悔的神情,被他捕捉到,突然就覺得就算是這樣,也可心滿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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