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鋒芒初露
大周慶隆二年,永昌城的長安大道上浩浩蕩蕩的走過一支駝隊,旅者個個腰掛彎刀,穿裘裹面,中有十餘人各騎清一色棗紅大馬簇擁著一輛銀飾馬車,馬車左右緊隨兩名頭戴面紗斗笠的侍女。經常出門的人一眼便能從服飾看出,這是魏國的使團來朝了。
永昌的百姓經常在長安大道上見到各種裝束旅者,而今年的駝隊比往年更多些,去年大周國皇位更迭,今年上元一過,百官要給新天子上尊號,祭天拜祖,受四方來朝,因此每過十天半月就能看見一隊華麗的車隊駝隊經過長安道走向長興道,最後駛入皇城,這次來的魏國也不例外。
馬車右側帘子不知何時已被掀起,探出一個遮面女子趴在窗欞上看著嚴整恢宏的街道嘖嘖稱奇。經過一個十字路口時,右側街巷深處一面高大的酒旗晃過眼前,酒旗上隱約看見一個「豐」字,女子心裡一動,問車旁騎馬的侍女:「寶音,你可知這是到哪條街了?」
叫寶音的侍女想了想:「咱們從西邊的延興門進城后沿著這條長安大道已過了四個路口,剛才那條南北向的街道應當就是安邑街,前面再有兩個路口就到長興大道了。」
車內女子琢磨著,到了長興大道往南兩個路口就是皇城,按隊伍現下這速度,約莫還得有半個時辰才能到皇城前,自己騎馬還是能趕上的。想到此處,壓低了聲音對寶音說道:「剛才我看到的那個酒旗多半就是葛叔說的味豐樓了,把你的馬給我,我去弄壇地道的味豐酒來嘗嘗,看與葛叔那年帶回去的是不是一個味。」
寶音急道:「公主,馬上就到了,您可不能在這個時候鬧……」
話未說話,車內女子已跳出馬車並拽下寶音:「乖,你替我在車裡坐一陣,我去去就回。晚上叫你和明安一起喝酒。」說完上馬絕塵而去,寶音在後面大喊「公主快回來」,隊伍前方一人聞聲回頭,寶音匆匆跑去說明原委,那人聽后立刻派出二騎相追,其餘人繼續緩慢前行。
旅隊用最慢的速度到了承天門外,鴻臚寺少卿周寅上前拱手笑道:「一路辛苦了,三年不見,葛相別來無恙吧?」
魏國左丞相葛全早已除去面罩下馬上前:「周少卿客氣了,恭喜周兄,三年不見,仕途是蒸蒸日上啊。」
周寅笑著擺擺手,帶他引見身後的紫袍男子:「這位就是靖遠侯,奉皇上之令前來相迎。」
紫袍男子對葛全拱手道:「在下李謙,在此迎候公主與丞相。」語聲溫潤有力,笑容客氣疏離。
葛全受寵若驚,連忙還禮:「承蒙侯爺親自前來,在下愧不敢當。早聞靖遠侯威名,可惜數次失之交臂,今日終於得見,實在榮幸之至。」
「丞相太客氣了。公主與葛丞相路途勞累,先請在鴻臚客館休息,我與周少卿備下薄酒,晚間為諸位接風洗塵,待明日再入宮面聖,不知丞相意下如何?」李謙問道。
「一切聽憑侯爺和周少卿安排。」葛全一邊說一邊悄悄看著後面,怕公主這時候趕回來,再恰好被李謙撞個正著可就丟臉了,李謙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馬車,心中起疑,車裡這位若是進客館后才被發現有什麼問題,他和周寅可就脫不了干係,於是不動聲色的走到車前躬身道:「李謙恭迎宣和公主入城。」
連說兩遍,車內才傳來一個細小的聲音:「多謝……」
話未說完,後面傳來聲聲馬蹄,抬眼望去,一女二男各騎一馬挾塵而至,中間馬上女子身著碧色袍衫,頭戴白色遮面帷帽,左手懸空拎著一壇酒,右手持僵勒馬,不等坐騎站定就翻身下馬穩落在地,姿態翩然颯爽,顯然是騎中好手。
寶音聽見公主回來,忙從車裡跑出來,急切的用家鄉語言她怎麼這麼久,公主興緻勃勃的講述自己如何把味豐樓的好酒挨個品了一杯,看那店家實在忍不住要發飆前才買了一壇,又挑了些點心,所以耽誤了。說完拍拍她的手示意不用擔心,從懷中取出一小包點心,連同酒罈一起交給她放馬車上,寶音正要接過,忽然喊道:「公主的鐲子怎麼少了一隻?」
幾人都向公主腕部看去,果然只有左手戴了一隻金鑲玉絞絲釧,右手臂上卻空空如也。
「換酒了。我身上沒帶銀錢,他們兩個追上來也不帶錢,就隨手摘下一隻給店家了,這包乳酥就是店家送我的,看他先前一臉不耐煩的樣子,臨走卻這般大方。」公主手舞足蹈的比劃著,彷彿佔了天大的便宜一般。
而從寶音此刻的聲音不難想象面紗下她哭喪的臉:「公主在路上已經偷偷用一件貂皮換了酒,現在又是一隻貴重的鐲子,那可是燕貴妃送給公主的,價值何止千錢,公主就這麼給人換酒了。」
「她送的又怎樣,能換來一壇美酒已是高估了這隻鐲子的價值,何況還送我一包點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永昌城的點心可是天下聞名。」
葛全原本想先神不知鬼不覺的進城去再等公主回來,誰知李謙竟去車前問候,車內的寶音尚不知能否應付過去,公主就在這個時候趕了過來,不得已只有苦笑著解釋:「這位就是我們魏國的宣和公主安璃雅。」看璃雅和寶音旁若無人的說個沒完,走上一步用眼神示意她打個招呼立刻回車中,璃雅彷彿沒看見,繼續無視周圍一干人的存在,兀自對寶音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葛全與寶音臉色甚是尷尬,周寅上前解圍道:「果然是草原兒女,公主不但騎術非凡,連這飲酒豪氣也不輸男兒。」
璃雅這才意識到,周寅是能聽懂她與寶音的魏語的,於是走到李謙與周寅身前停下,眾人看不到她帷帽下的容貌神色,但都知道她正上下打量二人,李謙拱手虛行一禮,淡淡說道:「味豐酒傳自新豐酒鄉,若論永昌城中酒,味豐樓的固然不錯,但醉仙居的酡豐酒才更得南國新豐酒鄉真蘊。」
璃雅眨了眨眼,鴻臚寺的人懂得周邊部族語言不足為奇,怎的這人也能聽懂。再看了眼他身上服飾,想到剛才他行虛禮時的手,心裡明白了幾分。
「周少卿謬讚了,論騎射之術,在場的恐怕沒人及得上眼前這位靖遠侯,而且我聽聞侯爺不止馬上功夫厲害,詭計多端的心思更是讓人嘆服。奇謀離間魏國君臣,詭計唆使鬲昆偷襲,逼的我魏國百姓流離失所,公主棄家遠嫁為質,都是侯爺功勞,真不愧坊間所傳的管仲之才廉頗之勇,小女子那點微末騎術真是班門弄斧了,實在慚愧。」
葛全心下著慌,不停的使著眼色,璃雅只當作沒看到,急的他滿面通紅想給李謙道歉,周寅卻奇道:「葛丞相尚是頭一次見到我們靖遠侯,公主從未離開過魏國,何以一眼就能認出我與侯爺來?」
璃雅嗤笑一聲:「各國使團來周,鴻臚寺少卿主持迎接是大周國慣例,來之前葛丞相就已告知今年鴻臚寺少卿名諱,再看你官服品級當然能認出身份。至於你們皇上這次居然還讓靖遠侯親來確實出乎我們意料,其實靖遠侯可是在大周國和四方部族都赫赫有名,能認出來又有何難?」
李謙看了眼葛全,他剛才可是通過周寅引見才知道的,葛全無奈的笑了笑:「公主聰慧,非在下能及。」
周寅說道:「願聞其詳」
「看他左右手關節和右手中指的手繭就知道是常年拉弓射箭和握槍或劍的,這種繭在一般武將手上都能看到。但他面上卻無風霜之色,又身著紫服,官居三品甚至更高,看來並不是時常親臨沙場的大將軍,而是坐鎮指揮的朝中大員。難得的是,還能聽懂我們魏國族語,在大周三品以上的文官中,這等才俊除了靖遠侯還能有誰?話說回來,一個世家大族的官老爺,臉上斯斯文文,卻沒有一雙養尊處優的手相配真是可惜,要是這手與他主人的粉面和腦袋一樣圓滑,不知世間又要有多少芳心泣血……」
「公主!」葛全忍不住低喝了一聲,又偷看了眼李謙臉色,璃雅再一次不顧葛全的示意,繞著李謙轉了一圈又接著說道:「咦——侯爺腰間的水蒼玉佩竟然是和田玉,嘖嘖,聽說周國官員所佩的都是藍田玉,就像周大人腰間的那樣。也是,侯爺自詡清高遺世獨立,自然瞧不上那平庸的藍田玉,不過侯爺放心,我等俗輩也是不屑與您這陽春白雪為伍的。」
璃雅說完微抬了抬下巴,高傲的瞧瞧他,接著奚笑一聲就要跳進馬車,忽被李謙以無可閃避的速度伸手攔住。
「公主既能通過微末窺得在下身份,想必也是個通達之人,剛才又怎可說出離間魏國君臣、唆使鬲昆族偷襲魏國的混話來?」
「鬲昆族幾十年來一直是我們手下敗將,這次趁亂才能讓他們討了便宜去。誰不知道鬲昆對你們大周惟命是從,尤其那鬲昆可汗對靖遠侯更是推崇備至,我們魏國這次內亂,大周和靖遠侯在裡面起了什麼作用,大家心知肚明,我還是不要挑明了說,免得大家面子上都過不去。」
李謙轉過頭去看向葛全:「丞相和你們可汗都是這麼想的嗎?」
葛全額間滲出一層冷汗,璃雅冷冷說道:「可汗和葛丞相要是能這麼想,我們魏國就不至於落到現在這種地步。」說完繞過李謙,徑自上了馬車甩下車簾。
周寅和葛全面面相覷,不敢多說一句,各自騎馬跟在李謙後面進了承天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