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三章:規律
不得不說,老大人們的感覺還是很敏銳的,朱常洛的確是感到有些遺憾……
人說夜路走多了總會見鬼,老大人們也不會一直在同一個陷阱當中跌倒。
其實今天的狀況,朱常洛也沒有想到,他也和邊境的麻貴一樣,一直以為文臣們面對著韃靼議和的要求,會是欣然同意的。
畢竟從他進入朝堂開始,但凡是有需要打仗的時候,基本上老大人們都是持反對的態度,包括這次的韃靼進犯也不例外。
如果不是朱常洛單獨將老首輔留下來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恐怕出兵的決定也不會有那麼順利。
所以朱常洛自然也就理所當然的覺得,他們會贊成議和。
只不過今天內閣一干朝臣的態度,卻是著實讓他有些意外。
尤其是衷次輔的一番長篇大論,的確讓朱常洛刷新了對於文臣的認識。
不過意外的同時又有些遺憾,遺憾的是,這樣一來,他布置的後手能夠起到的作用就不大了……
當然,作用不大不代表沒有作用,所以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的。
「看來議和之事,諸位先生都沒有其他的意見,那麼就來議一議另一份軍報吧!」
輕咳一聲,朱常洛開口道。
另一份軍報,自然就是隨著議和的軍報送來的那份,為大同總兵達雲請功的奏報。
不過聽到朱常洛問起此疏在場的大臣們卻是一臉怪異之色。
不為別的,這會輪到他們跟麻貴的疑問相似了。
按道理說,兩份軍報同時送達,都應當被重視。
但是問題是,當老大人們看到這份軍報的時候,第一反應卻是麻貴一樣,有些哭笑不得。
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請功?
誠然,達雲在兵力不足的情況下死守大同,堅持到朝廷大軍趕到,的確是立下了不小的功勛,甚至他本人都差點因此而殞命,戰後若是要論功封賞,必然是有他一份的。
可問題是,那是戰後的事情啊!現在大戰正起,朝廷上下都在竭力備戰,要敘功也不是這個時候啊。
所以一幫大佬便有意無意的忽視了這份軍報,將注意力放在了是否議和的事情上。
不過天子既然問起來了,眾人也不好不開口。
殿內沉默了片刻,老首輔上前開口道。
「陛下容稟,此番達雲將軍臨危受命,浴血沙場,守大同軍民不失,卻為有功,不過按照慣例,封賞之事需待大軍歸回之後一概而論,此刻戰端方起,達雲將軍仍在前線效命,縱有封賞,也難領受,依老臣之間,不如暫記軍功,待得大戰結束之後,再行封賞不遲……」
這種事情沒有什麼可爭論的,自然也就不必個個閣臣都說一遍自己的看法了,老首輔直接便一錘定音了。
不過接下來的事情,卻是讓眾人的怪異感覺更加強烈。
因為天子竟然笑了……
「元輔所言甚是,大戰未完,的確不宜封賞過甚,達將軍之功可暫記於功勞簿上,不過既然前線送來了請功的軍報,也著實不好置之不理,不如這樣,朕下一道旨意,褒獎一番達雲將軍和守城將士,再賞賜些酒食下去給前線將士,如何?」
朱常洛說的客氣而認真,一副真誠的徵詢底下一干大臣的意見的樣子。
但是他越是如此,底下一幫大臣心中越是覺得有些惴惴不安,他們太熟悉這種姿態了,每每天子做出這副姿態的時候,前方一定有什麼坑在等著他們跳下去。
不過讓老大人們感到痛苦的是,經歷了一次次的教訓,這次他們還是和往日一樣,絲毫看不出來前方到底有什麼在等著他們。
天子的話說的合情合理,挑不出一絲的毛病來……
當然,毛病挑不出來,老大人們也不是沒有法子,一時之間,剛剛面對著議和議戰這樣的大事都滔滔不絕的內閣眾臣,面對著賞賜酒食,口頭褒獎這樣的小事,卻是統統沉默了下來。
朱常洛說完之後,卻發現下頭沒有一絲聲音,臉色罕見的有幾分尷尬。
不過幸好的是,不是所有人都這麼不識相的,這個時候,就是某李姓閣老出馬的時候了。
「陛下英明,臣以為此舉甚為妥當,我前線將士浴血奮戰,無非心向朝廷,此刻陛下下旨賞賜撫恤,乃昭皇恩浩蕩,必令軍心大振!」
群臣默默的瞥了一臉正氣的李閣老一眼,心中卻是齊齊嘆了口氣。
千算萬算,沒想到這殿中還有這麼一個貨兒,眾人都不介面,卻叫他跳了出來捧哏。
「那好,既然眾位先生都沒有意見,就照此下詔吧!籌集酒食須得時日,陳公公便先擬旨送去兵部和戶部吧!」
摸了摸下巴,朱常洛還是感覺一陣尷尬。
雖然有李廷機出來救場,可這種只有一個大臣站出來的事兒多了,厚臉皮如朱常洛也忍不住感到一陣不好意思。
「此事暫且如此,如今臨近秋季,恩科的事情也當準備的差不多了,此次恩科,朕意親自主考,以慰天下士子,同考官之人選,眾位先生心中可有人選?」
隨著陳矩離開,似乎是為了緩解尷尬的氣氛,朱常洛又開口問道。
恩科!
這可是一件重頭戲,朱常洛對於此事的上心程度,幾乎不亞於整肅吏治,歸根到底,是因為在朱常洛的記憶當中,這幾年可謂是大明最後的黃金時刻。
基本上他心裡有印象的人物,無論是好的人物還是壞的人物,差不多都是在這個時候粉墨登場。
所以朱常洛有理由相信,這一次的恩科,在一定程度上將會奠定未來數十年之內大明的朝堂格局,豈能不上心?
照大明典制,會試設主考官一名,副主考官兩名,同考官九名,閱卷官數名。
但是實際上,只有前三個才是最重要的,因為只有他們才是真正參加到考試當中去的,閱卷官因為要糊名封卷,誰也難以知道自己的卷子到底是誰改的,也自然沒法子去認什麼老師。
而除了閱卷官之外,其他的考官其實都是監考官,主考官和副主考官負責在考場維持秩序,開拆題目,應對各種突髮狀況。
同考官則辛苦些,每個同考官負責一片區域,需要實時巡查各房,保證考生沒有舞弊的行為。
這一次的恩科,朱常洛開了金口,要親自來擔任主考官。
所以自然的是,這會試的含金量也大大增高。
副主考官毫無疑問,是首輔王錫爵和次輔衷貞吉兩位大佬。
至於同考官,內閣的三位閣臣自然是跑不了的,還有就是翰林院的方從哲也是跑不了的,需要議一議的,自然是剩下的這五個名額。
「陛下容稟,前些日子徽州府傳來消息,禮部侍郎葉向高奉陛下旨意延請算學大家程大位,如今已然功成,葉侍郎和程先生再有兩三日的時候,便能抵達京師,老臣以為,延請大家並非易事,葉侍郎此舉乃開我朝算學先河,同考官之職,可授葉侍郎!」
第一個站出來的,還是李閣老。
身為天子近臣,恩科的重要性,自然沒有人比李閣老更清楚,李閣老自然是沒有朱常洛那般能夠洞察先機的本事,但是他卻能夠猜的八九不離十。
蓋因科舉這種事情,其實是有規律的!
要知道,對於朝廷的高級官員來說,雖然大多是七十五歲致仕,但是實際上操作起來卻是靈活多變,而科舉三年一次,但是高層的官員輪換卻是很長時間的。
六部七卿五閣老,這十二位朝廷大佬,每一個人致仕,都會引起一場朝廷的小範圍動蕩,長則十幾年,短則數年,總之肯定比科舉的頻率要低的多,一般來說,內閣的變動大致維持在十年左右。
而官場又是一個講究資歷和機遇的地方,所謂資歷,自然是熬年頭,一個新科進士,走到部院大佬的級別,錯非是有從龍之功這樣可遇不可求的功勞,至少要有二十年的資歷,然後看機遇能不能入閣。
如果很不幸的是,等到某位官員成為部院掌印官的時候,這一屆閣臣剛剛換了兩三年,那麼抱歉,這位官員的仕途恐怕也就止步於部院了,因為等到閣老們該致仕的時候,他距離致仕也沒幾年了,皇帝不可能會任用一個壓根幹不了幾年的人入閣。
這樣頻繁的更換重要朝臣,對於朝局的影響太大。
所以一般來說,每過十年會迎來一次重要的科舉考試,他們將是有機會進入內閣的一代,就拿如今的朝局來說,如今的內閣當中,有四位閣老都已經垂垂老矣,最多再過兩年,就會致仕而去。
而接替他們的人,將是李廷機,方從哲,葉向高這一代人,而他們三人正巧的都是萬曆十一年進士,待得李廷機這一代人都入閣之後,就會形成新的一個內閣結構。
這個結構至少能夠保持十年以上。
至於接替李廷機的人,自然就是如今仍舊處在朝廷中層的韓爌,孫承宗等人,因為等到李廷機他們該致仕的時候,韓爌等人也差不多該到了部院侍郎尚書的級別。
而韓爌,孫承宗這一撥人,又恰恰是萬曆二十年進士,和李廷機等人差了將近十年的資歷,一次就算了,但是兩次三次,可就算不上是巧合了……
今年是萬曆三十年,和韓爌他們那一屆,又是差了十年,稍微用點腦子,李廷機就能猜得出來,這一次的科舉不同尋常。
更不用說,這次的考試乃是天子親自主考!意義非同凡響,不能進入同考官的行列,倒是說明不了什麼,但是若是進入了同考官的行列,毫無疑問必定是天子所倚重的大臣。
何況在官場當中,最牢固的莫過於師生關係,這一場會試的考生,他們的主考官,也就是座師是皇帝陛下,那麼他們能夠拉關係的,必然是房師了。
既然知道他們未來多半會飛黃騰達,自然要在這個時候就好好的提攜起來,畢竟朝局當中,最終靠的還是錯綜複雜的關係網。
而這些新科進士的關係網,無疑就是從會試開始的!
所以這一次的會試,不僅僅是一次會試,更是一次劃分勢力,爭取人才的機會,誰能夠在這次會試當中錄取更多的優秀人才,就代表著他們擁有更多的儲備力量,未來在朝堂上就有越重的話語權。
帝黨當中,李廷機和葉向高一向交好,所以無論如何,李閣老也要幫自己這位老友,爭取一個名額。
「陛下,臣舉薦左僉都御史郭惟賢!」
接下來站出來的,卻是朱賡朱閣老。
在場的人都不是傻子,李廷機能夠看出來的事情,朱閣老自然也能看的出來。
其實說起來,朱閣老是比較慘的,因為上一代的內閣班底,也就是他和王錫爵,沈鯉等人這一代,乃是嘉靖末年的進士,他們是按部就班的一步步累計資歷到了內閣當中的。
按照正常的情況下,下一代接替他們的,應該是萬曆五年那一屆的進士,所以浙黨一直以來的儲備力量,都是以萬曆二年到萬里八年這中間的三次進士為主要培養目標,而郭惟賢,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是不幸的是,原本應該由郭惟賢這一屆接班內閣的當口,卻發生了意外,當今登基了!
朱常洛登基之後,自然就要提拔屬於自己的班底,也就是李廷機這一撥人。
所以原本正常的規律就被打亂了,這也是當初李廷機被任命為閣臣的時候,朝廷輿論一片嘩然的最大原因,按照他的資歷,至少要再熬五六年,才能夠得上入閣的底線。
只是無奈的是,先皇當時馭極多年,威嚴深重,又鐵了心要為當時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今上鋪路,只能讓李廷機入了內閣。
但是如此一來,原本內閣輪轉的規律,就被徹底打亂了。
最慘的就是浙黨,內閣的班底,直接從嘉靖四十四年的王錫爵那一代,跨越到了萬曆十一年的李廷機這一代,中間的間隔由十年變成了十六年,正巧把他們的後備力量給繞過去了。
對於這件事情,朱賡一直耿耿於懷,但是無論怎樣,事情已經這樣了,帝黨的崛起已經難以阻擋,浙黨也不可能放棄這麼多年來的心血,去重新培養別人,也來不及了。
所以朱閣老只能將錯就錯,做出最後的努力,拼盡一切力量,也要將郭惟賢拱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