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何似雲間月
辛未年十月,山東濟寧。
北方近日戰事頻繁,卻甚少有大捷傳來。保安軍駐守的京杭線北起承德南至舟山,俱是百里設防,守衛嚴密。
濟寧作為京杭戰線的中間點,地理位置便十分重要。不僅來往消息皆要由此而過,此地駐軍統領還大多由上令親派,可見對其重視程度。
只是濟寧本就是個小地方,條件難免艱苦。又因近幾年戰時居多,駐地工作只增不減,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苦差事。
是以陳顯成近來每日都要忙到深夜。
如今時局動蕩,濟寧周邊時有山匪入城搶劫,陳顯成因為這些山匪已然到了焦頭爛額的地步。
戰時各地封鎖,糧食匱乏,濟寧附近的鄉鎮村莊生活過於艱難,不少年輕人都迫於生計投靠了山匪,短短半年,山匪竟也壯大成了一支不容小覷的隊伍。
這幾日發去南京的電報遲遲沒有回復,長沙一戰眼看迫在眉睫。若是戰事爆發,濟寧再不增兵,怕也不用等到戰事停息,他們便要準備和那些伺機而動的山匪決一死戰了。
陳顯成看完手上的文件,急得連聲直嘆。正不知如何是好,士兵突然急匆匆進來通報,「督辦,南京有信了,午時來的電報,下午全城戒嚴。」
陳顯成臉上剛顯出幾分喜色,轉念一想,若是已到了全城戒嚴的程度,莫非……
陳顯成不由大吃一驚,「司令此番竟要親自來?」
通報的士兵也是一臉不知所措,「.……據說是有要事。」
要事?何等要事需要他親自來一趟?
但不說南京如今一觸即發的形勢,即便是長沙一役,也遠比他這小小濟寧來的重要得多。
更何況若是因為這山匪,指派將領帶兵來剿已是再好不過,又何須他親自來一趟。
陳顯成越想越心驚,難不成這其中有什麼他不知道的變故……
就這樣一直戰戰兢兢到下午,派去接應的士兵剛踏進門,陳顯成就急忙迎上去,「接到司令了?」
士兵的表情有些讓人捉摸不透,他點點頭,片刻又搖了搖頭。陳顯成正要發火,那士兵已經回道,「司令沒來這,直接去太白樓的飯店了……」
陳顯成一愣,卻是有些摸不著頭腦。
那士兵繼續回,「我聽他身邊的副官說,好像是司令夫人前幾日回北平探親,途經德州的時候正遇上散兵作戰,好在最後有驚無險,就順勢從山東繞道回上海了。」他又想了片刻,猜測著說,「督辦,我看司令大約是不放心,才特意過來送司令夫人的吧.……」
陳顯成聽罷臉色倒是好了許多。
外界早有傳聞,司令行事作風素來冷靜決絕,卻只單單對這位結婚四年的夫人寵愛有加。若此次來濟寧是因為那位夫人,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陳顯成於是立刻吩咐下去,「這兩日在太白樓增加守衛,定要確保司令和夫人的安全。」
「是!」士兵應聲下去了。
濟寧偏南,入秋便隨了南方的氣候。
十月中旬空氣已顯潮濕,較之北平的乾燥卻讓人舒適不少。
太白樓位處濟寧市中區,周遭熱鬧繁華,附近的濟寧飯店亦是歷史悠久,內里裝潢倒有幾分舊時的沉靜優雅。
飯店三樓,蘇清綰立在窗前,靜靜看著窗外。
她今日身穿一件黛藍裹青色旗袍,近來天涼,身間便總搭著一副披肩。她本就極白,經這衣服一襯,倒更顯得膚色如玉,溫婉動人。
房裡安靜無聲,蘇清綰抬手緊了緊披肩,不知是想到什麼,嘴角牽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不一會,身後傳來嘟嘟的汽響,她轉身走到方桌旁,提手拎起煮沸的小茶壺,正要俯身將新茶過慮一遍,房門突地被人推開了。
蘇清綰回過頭去,卻見顧紹霆一身風塵僕僕出現在門口。
蘇清綰眉眼稍彎,回身放下茶壺,尚未來得及說什麼,他已經大步流星地走過來,皺眉扶著她的肩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看她當真無礙,才長舒一口氣,「可嚇死我了。」
他這副緊張的樣子惹得蘇清綰不由一聲笑,「有周副官跟著,你還不放心啊。」
顧紹霆看著她,眉頭仍未完全舒展。
放心?他如何放心,他單是聽到她差點遇險的消息,都恨不得立刻飛到她身邊去才好。
蘇清綰看他眉頭緊皺,抬手在他眉間輕輕一抹,笑著說,「我這不是好好的嘛。」末了還不忘勸一句,「就別責罰他們了,嗯?」
她自是知道他待下屬一貫極為嚴格。
顧紹霆看她直直盯著他,眼眸透亮,一眨不眨,倒像是非要討個回答不可。他已許久未見她,她又甚少在他面前撒嬌,如今這幅樣子,於他來說,倒是分外受用。
所以他的表情立刻就緩和了,只笑著一嘆,「罷了……」她平安無事就好。
蘇清綰也朝他一笑,轉身將小茶壺又拾起來,「累不累?我泡茶給你喝。」
顧紹霆心情好地提了提嘴角,順勢掃一圈房裡,又見一個人也沒有,不由問道,「懷卿呢?」
「隨張媽去瞧鳳凰台去了。」
蘇清綰抬手仔細壓著茶壺蓋,將茶葉一一慮乾淨,語氣閑淡,「上次在北平,宋先生提了一嘴這個地方,不想他倒記著了。」
她說著扭頭瞧一眼顧紹霆,眉眼間都是笑意,「如今知道我們要路過山東,來時便直嚷嚷著要去,許是想了一路了。」
下午的陽光幾近清冷,照在人身上像覆了一層朦朧透明的光。房裡飄起淡淡茶香,她與他這樣靜靜說著話,他便覺得周遭的一切都好似不存在一般。
蘇清綰泡好茶轉身看他。
他上前一步牽住她的手,將她拉進懷裡緊緊抱著,聲音里滿是眷戀,「不若明日再走吧……」
蘇清綰抬起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微微一笑,伸手圈住他的腰,輕聲答應著,「那便明日再走。」
屋裡茶香滿溢,一片靜謐。
顧紹霆卻也並未待多久就又去忙了。
他此次來雖是為了蘇清綰,但之前發至北平的電報尚一直記掛著,既然來了,總要將此事解決了才行。
濟寧山匪猖獗,不剿以後定是大患。戰時亂象叢生,各地均有土匪山匪,所以這次不僅要剿,還要敲山震虎,殺雞儆猴。
為了制定剿匪的具體戰略細節,顧紹霆和陳顯成以及濟寧的大小官員,一直討論到近深夜。
回到太白樓的時候,蘇清綰已然睡下了。
她睡眠向來淺,睡意朦朧間聽到開門的聲音,意識微微清醒了些。正要翻身,後頸便襲上一股溫熱的氣息。
顧紹霆順著後頸吻到她耳邊,「清綰.……」
蘇清綰仍有些迷糊,意識朦朧間察覺到他伸進衣服里來不安分的手,卻突地清醒了。她急忙隔著衣服壓住他的手,低聲說,「懷卿還在我旁邊睡著呢.……」
顧紹霆不由一皺眉,「他如何會睡在這裡?」
蘇清綰繼續低聲說,「這些日子在北平總是隨我睡,如今已成習慣了。」
顧紹霆聽罷眉皺得更緊,「這樣的習慣可要不得。」
話音落下,蘇清綰尚未反應過來,顧紹霆已經起身將睡在蘇清綰身邊的小人連被子一起裹嚴實了,再抱出房遞給守在門外的士兵,吩咐道,「將少爺抱去其他房裡睡。」
那士兵端著槍的手一抖,又不敢違令,只好誠惶誠恐地伸手接過被包成一團的小人,「.……是。」
回到房裡,蘇清綰坐起身來問,「你將懷卿抱去哪了?」
今晚月色極好,窗邊的窗紗只拉了一層,照得屋裡十分清晰。她兩手撐在床邊,綢制的睡衣領口有些松垮,顧紹霆的目光不由暗了暗。
他伸手脫了外套,雙手解著襯衫扣子,「他已四歲了,也該獨立了。」
蘇清綰卻仍是不放心,「他前幾日落了風寒,也是才好……」說著就掀開被子下了床,打算出門看看去。
顧紹霆騰開一隻手一把攔住她,順勢將她攬進懷裡,語氣多少無奈,「清綰,我們可是已經兩個月未見了。」
蘇清綰抬頭看他,眼眸清透,「可是懷卿.……」
話還沒說完,便感覺身子一輕,他已抱起她上了床,將她溫柔放在床上的時候居高臨下的目光也一併牢牢鎖住她,「不許再提他。」
蘇清綰一愣,這才察覺他的語氣里隱隱有一絲吃醋的意味。
她仰起頭看他,眼底慢慢浮起溫柔的笑意。顧紹霆抬手撫上她的臉,低頭看她的眼神深邃而專註。
深秋的夜有些涼,他的手卻十分溫暖。蘇清綰靜靜看著他,恍惚間竟又想起一樁事來,「對了,我上次同你說的事如何了?」
他的手正從她額頭貼著臉慢慢滑下來,聲音有些莫名的低啞,「何事?」
蘇清綰認真看著他,將事情細細說了一遍,「春生和丘十的婚事,張媽說下個月十六是個頂好的日子,如今局勢這樣亂,他們的事可不能再拖了.……」
眼下這樣的狀況,她竟好像是真的打算要同他討論這件事。
她仍在繼續說著,那副認真的表情看在他眼裡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他忍不住低頭封住她的唇,一邊含含糊糊地應著,一邊撈過身旁的被子蓋在他們身上,手下自是一刻也不閑著。蘇清綰下意識摟住他的肩膀,整個人被他深深擁進懷裡,思緒漸漸也無法集中。
月光如水,透過窗紗隱隱約約映在床邊。顧紹霆抬起頭,蘇清綰靠在他懷裡微微閉著眼,身後的髮絲已經被他揉得凌亂,大片黑色披散在肩頭,更襯得肌膚如玉,瑩白透明。
他的眼神不由越發深暗,細細密密的吻貼著她的下巴就尋上去,「清綰,我好想你……」
夜色雖沉,難抵情濃。
翌日,顧承瑞是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里醒來的。
他揉著眼睛坐起身來,隱約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清醒過來之後又扭頭看了看身邊。
竟是空的。
顧承瑞皺皺眉,母親向來沒有早起的習慣,今日怎麼……
正想著張媽已經推門進來了,瞧見他愣愣地坐在床上,張媽立刻快步走過來,滿臉笑容,「小少爺醒了?是不是餓了?」
顧承瑞抬頭看她,「母親已經起了嗎?」
張媽輕咳一聲,伸手拿起床邊的衣服給顧承瑞穿上,悄悄轉移話題,「可有什麼想吃的東西?我讓廚房給你準備。」
顧承瑞穿好衣服,面無表情地下了床,「我要去找母親。」
三樓的走廊十分安靜,顧承瑞在房門前站定,抬頭仔細辨認了一番,終於確定自己昨日確是睡在這間房裡的。
他抬手敲了敲門,裡面沒有回應。
又敲了敲,還是沒有回應。
剛要抬手敲第三次,房門突然打開了。
顧紹霆披著外套,皺眉看著門前站著的小人,語氣淡淡,「你母親還睡著,你不要打擾她。」
顧承瑞抬頭定定看著顧紹霆,半晌將嘴一抿,遲疑地問,「父親如何會在這裡?」
顧紹霆抱起手臂,表情平靜,「我昨日同你母親一起睡的。」
顧承瑞聽罷臉上立刻浮現一絲不高興,正要接著質問他昨日的事。屋裡突然傳來一個溫柔卻帶著困意的聲音,「可是懷卿來了?」
顧承瑞面上一喜,抬腳正要進去,顧紹霆已經上前一步擋在門口。
兩人互不相讓,默默對視良久。
最後顧承瑞氣得一噘嘴,剛要開口喊蘇清綰,顧紹霆啪地將門一閉,轉身往床邊走去。
蘇清綰聽到關門聲,抬手撐起一半身子往門口看,「.……可是懷卿?」她昨晚沒有睡好,如今只感覺眼皮沉重,又因尚不清醒,撐著身子的手臂便有些無力,身子不由自主地輕輕晃著,瞧著倒十分惹人憐愛。
顧紹霆坐在床邊抱住她親了親,親完看她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又溫聲哄著,「沒人來,你再睡會。」
這一耽擱再起便已是午時了。
一家三口難得坐在一起吃了頓飯。
濟寧的菜肴混合了北方的重料和南方的精緻小巧,許是顧紹霆特意吩咐了,午飯的菜色倒張羅的十分齊全,不僅有名聲在外的德州扒雞,博山酥鍋,還預備了酥軟咸香的春卷。
顧承瑞一邊吃著春卷,一邊靜靜看著坐在他對面的顧紹霆。
蘇清綰抬手將他嘴邊沾上的酥皮輕輕擦去,叮囑他吃飯要專心。
顧承瑞放下手裡的春卷,平靜地問她,「母親,懷卿今日是在二樓房間里醒來的,我明明記得昨日我是同母親一起睡的.……」話雖是朝蘇清綰問的,那眼神卻直直瞧著顧紹霆。
蘇清綰一時有些語塞。
顧紹霆面不改色地舀了一勺餛飩送進蘇清綰碗里,「你記錯了。」
顧承瑞面無表情地反駁,「懷卿三歲便可記事了。」
蘇清綰笑著端起碗里的餛飩送到顧承瑞嘴邊,溫柔地哄著,「那懷卿今晚隨母親一起睡可好?」
顧承瑞立刻張嘴吃了一個餛飩,雙眼亮晶晶地看向蘇清綰,笑著回答,「好。」
顧紹霆啪的一聲放下筷子,冷聲道,「我吃飽了。」
吃過午飯,周斂吩咐隨行的士兵備好了車,下午蘇清綰他們便要啟程回上海。
顧紹霆到底不舍,他處理好濟寧的事還要趕去長沙,真正打起仗來,卻是不知何時才能回去上海看她。
深秋天涼,顧紹霆站在車前握緊蘇清綰的手,靜靜地看著她。她亦靜靜地看著他。顧紹霆抬手撫上她的臉,剛要說什麼。
身後的車裡伸出一隻小手拽拽蘇清綰的衣服,「母親,該走了。」
顧紹霆身子一僵,臉色已經十分不好看。
正打算走過去將懷卿那小子揪出來。
蘇清綰突然傾身抱住他,在他耳邊輕輕說,「我等你回來。」末了還在他臉上軟軟地親了一下。
她何曾這樣主動過。
顧紹霆心滿意足地站在車邊送她離開,臉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等車開遠了,他突地側頭問周斂,「老頭子最近在幹嘛?」
周斂愣了愣,不知他的用意,只照實了回,「將軍近來.……倒是並無什麼事。」
顧紹霆點點頭,轉身往回走,若無其事地吩咐道,「那過些時候將懷卿送去南京待一段時間,他老人家一定也想孫子了。」
周斂低頭忍住笑意,「是。」
【番外小禮包】
(顧家父子的日常)
懷卿:父親是想要獨佔母親嗎?
顧紹霆:你母親本就是我的。
懷卿:懷卿是母親十月懷胎所生,這樣論起來,母親自是同懷卿更親近些。
顧紹霆冷笑一聲:你母親同我認識已近十年,你說說,十個月同十年,倒是哪個更久些?
懷卿:.……父親這是強詞奪理。
顧紹霆(微笑):誰讓我是你父親。
【作者有話要說】
俗話說,番外不開車都對不起這倆字。不過我開車技術不好,大家湊合看吧。(捂臉)
我之前跟朋友聊天的時候說,我欠綰綰一個孩子。
如今我也算是還給她了。
介紹一下我們小少爺,顧承瑞,字懷卿,1927年12月生。
懷卿這孩子,隨他爹,性子彆扭。
因為蘇錦楓的番外我不打算寫了,所以這個番外便擴展為結結實實的五千字甜番,很有誠意了吧。
番外名是讀納蘭的時候,我挺喜歡的一句詩。
何似雲間月,清輝千里同。
希望此情此景,於我們,亦是一樣的。
這本書到這裡就算一個交代了,我也知道結尾結得確實倉促。不過這本書實在寫了太久了,寫作前期和後期的心境也產生了很大的變化,再拖下去只會更力不從心。
所以,就這樣了罷。
寫作時,一時有一時的情緒沉澱,便也就總會有這樣那樣的遺憾。
那麼,有緣的話,我們下個故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