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8 章 復生
雖然他心裡又恨又怒,可是身上完全酸軟無力,眼皮也沉重得不行,終於徹底昏了過去。
無人山谷中,姬半夏一身灰衣,背手站在巨岩上,居高臨下看著下面的人忙活。
「不會憋死嗎?」他問道。
元清杭拿了根小硬樹枝,在滿臉糊糊的商朗鼻孔上戳了兩個洞,笑嘻嘻道:「這不就行了嗎?」
他蹲在地上,百無聊賴地等著那軟膏變干。
看著商朗那一動不動的睡姿,他「嘖」了一聲:「真是可憐。」
姬半夏冷冷道:「他親人身負滔天大惡,他要不就徹底斬斷血緣,要不就助紂為虐,沒有中間可以站。」
元清杭嘆了口氣:「所以才可憐嘛。」
商朗向來赤誠心性,應該不會同流合污。可看他對父親的殷殷孝順之心,隨便斬斷親情血緣,又哪裡這麼容易?
又等了一會,商朗臉上那稀糊糊的軟膏徹底硬了,他才小心地將那它揭下來,藏進了儲物袋。
他盯著商朗那英俊明朗的臉,忽然有點發獃。
姬半夏催促道:「還不快走?藥效快要過了。」
元清杭卻又在儲物袋裡摸索了一陣,掏出一段線香,點燃了,在商朗臉上熏了熏。
姬半夏不耐煩起來:「又搞什麼鬼把戲?」
元清杭神秘地擺擺手:「噓——」
地上的商朗被香一熏,臉色慢慢潮紅起來,劍眉也舒展了點兒。
元清杭湊近他耳邊,用極輕柔的聲音,模仿著寧奪的音色,小聲道:「師兄……師兄?」
商朗的指尖動了動。
元清杭繼續道:「你記得鄭源師叔嗎?小時候,他教導過你的。」
商朗眼皮迅速一顫,不知道是快醒了,還是被喚醒了某些記憶,喉嚨間發出了一聲含糊的回答:「記得……」
元清杭又柔聲道:「他對你那麼好,可是死後這麼多年,你幹什麼去炸他的棺材?」
商朗眼珠在眼皮下急速轉動,喉結一動,艱難低語:「我、我沒有……」
元清杭模仿著寧奪那淡然的語氣,道:「你有。術宗大比時,鄭師叔被人催化,成了驚屍,我親手制服的,你不記得了?」
商朗眉頭皺得更緊,眼睛始終睜不開:「不……我那時不知道啊。」
元清杭幽幽嘆了口氣:「我當晚去墓園查看鄭師叔的棺木是否完好。師兄,你那一晚,也在墓園裡,對不對?」
商朗的表情顯出一絲掙扎:「我……我只是聽我爹的話。我爹說、說有點擔心,叫我推他去看看……」
元清杭心中一顫,趕緊道:「所以是你爹在棺材里放了炸藥,想要阻止有人開棺調查?」
商朗急急喘著粗氣:「他……他是怕人破壞鄭師叔的遺體。」
元清杭急促追問:「所以,驚屍一出來,你爹就知道那是鄭師叔的遺骸?他知道鄭師叔的死,有什麼外人不知道的冤屈和隱情?」
商朗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痛苦和茫然,手指死死摳進身下的泥土:「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他忽然吃力地握起拳頭,悶悶地砸了一下地,手邊的「熾陽」劍也顫動不休。
元清杭伸手,快速在他頸邊跳動的青筋上一點。
商朗頭一歪,終於再度沉沉睡去。
姬半夏看著他:「你在幹什麼?」
元清杭把商朗搬到一棵樹下,擺在一片林蔭下,才站起身。
幾年前的疑問終於得到了解答,那天清晨偶遇商朗,果然他也曾去過墓園,頭上的槐花果然出自於那棵陰槐樹!
「姬叔叔,我在想。」他沉思道:「多年前魔宗被諸仙宗聯手圍剿,就是商淵提議,當年的事,到底有沒有別的蹊蹺?」
姬半夏冷冷道:「能有什麼?不過是寧晚楓那個奸賊和商淵這個老賊是狗咬狗。」
元清杭哭喪著臉:「姬叔叔,你不要這樣說寧仙君。」
姬半夏大怒:「什麼寧仙君?他是害死你舅舅的兇手,還是兩邊背叛的無恥小人!」
他咬牙切齒:「貪心掌門之位,暗害同門,轉身投靠元宗主后,又背刺暗算他,導致元宗主重傷不愈,最終不敵仙宗眾人,血戰殞命——這一樁樁、一件件,不都是他做的?」
元清杭使勁搖頭:「他在師門做的那些事,既然是商淵那老東西說的,不僅不能信,大概就是假的嘛!」
姬半夏更加生氣:「前面的事姑且不論,他加入魔宗后,親手一劍重創元宗主,我們這麼多人可是親眼看著的!」
「眼見也未必是實呀。」元清杭不以為然,「萬一寧仙君有什麼苦衷,或者是被逼的呢?」
姬半夏盯著他,半晌忽然冷笑:「你這麼幫寧晚楓找借口,只是因為覺得,既然有這麼好的侄兒,叔叔應該也不會多壞,對吧?」
元清杭跟在他身後,往山谷外走:「哪裡哪裡,我對寧仙君的仰慕,也是來自於拼湊出來的點點滴滴嘛。」
姬半夏隨口「呸」了一聲:「仰慕誰不好,仰慕那個大奸大惡的人,我瞧你是被他侄兒迷昏頭了!」
元清杭臉一紅,只當沒聽見最後一句,道:「才不是呢。當年在那個小客棧里,我被寧程抓住,遇到的那個疤臉修士,不都也贊一聲寧晚楓溫潤如玉、風姿俊雅嗎?」
姬半夏冷道:「對啊,若不是有一副好皮囊,長著俊逸不凡的溫柔模樣,又怎麼會騙得元宗主對他傾心以待?」
元清杭扮了個鬼臉:「姬叔叔,你這話可沒道理。說得好像我舅舅交朋友只看臉一樣。」
姬半夏被他堵得啞口無言,半晌恨恨道:「本來就是。我瞧你和那個寧奪交好,大概也是因為他模樣周正,和他叔叔一樣俊俏。」
元清杭一梗脖子,理直氣壯道:「寧大仙君和寧小仙君一樣得有如謫仙,喜歡他們的人猶如過江之鯽,我也不過是其中之一。」
姬半夏也沒想到他如此厚臉皮,呆了一呆:「你怎麼這麼沒出息?自己是魔宗少主,揮揮手就能號令無數,抬抬眼也能血流漂櫓,幹什麼對個仙宗中人這麼神魂顛倒的?」
元清杭繼續胡攪蠻纏:「長得丑呢,固然不應該被歧視,可好看的被人喜歡愛慕,豈非本就天經地義?」
姬半夏被氣到臉色發青:「胡說八道。朋友之間但求脾氣相投、心性相合,又不是找道侶,看臉做什麼?」
元清杭哼哼唧唧了幾聲,聲音又軟又輕,像小時候一樣帶著點耍賴撒嬌:「姬叔叔,我就是和他既相知相合,又覺得他的臉好看嘛……」
姬半夏盯著他的眼睛,看著其中不加掩飾的坦誠和熱烈,忽然心中一動。
他微微皺起眉頭:「你出來行走這幾年,見了不少仙宗的漂亮少女,魔宗里也有很多貌美順從的屬下,就沒遇見一個喜歡的?」
元清杭一呆:「啊?」
「聽說有個海青門的常姑娘,你對她一直頗為照顧,她也多次在公開場合回護過你?」
元清杭眼睛驀然瞪大了:「姬叔叔,你怎麼和鴻弟一樣,天天疑心我喜歡常姑娘!」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嘿嘿一樂:「話說起來,應該有人喜歡常姑娘啦,也是個挺可愛的術宗年輕人。」
姬半夏淡淡道:「不管是誰,若是有喜歡的,不妨去試著表白一下,男人要主動些。」
元清杭一雙星眸中迷迷瞪瞪的,半晌忸怩道:「主動就不用了吧?彼此假如都明白,心有靈犀就好了。若是不明白,貿貿然說了,才會嚇壞人家……」
姬半夏冷眼看著他古怪神情,心裡更是隱約不安,忽然冷不防道:「人家是誰,是他?」
元清杭猛地一呆,滿臉漲紅:「哈?……哈哈!」
姬半夏瞪著他,一字字道:「你……」、
元清杭猛地跳起來,白玉黑金扇搖得像是小風火輪,嘴裡亂七八糟地叫:「姬叔叔,你說,我替舅舅還了他們寧家人一劍,算不算命運輪迴?他會不會覺得很傷心?」
姬半夏淡淡道:「任誰被忽然捅了一劍,都會傷心的。」
元清杭悵然道:「……哎,姬叔叔你不懂的。」
不是傷心他傷了他,而是傷心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自作決定。
明明信誓旦旦地說,以後再也不想著把他趕走,再也不絞盡腦汁、想叫他離開自己。
可到頭來,還是一個人決定孤注一擲,主動引爆那個命中注定、一定會發生的情景。……可他又不知道這些呀!
兩人默默行走在山脊之上,遠處群山連綿,遙遙看去,除了那幾個封山大陣陣眼處尚且生機濃郁,別處已經暗淡灰濛濛一片,不復舊日的靈山秀水的模樣。
元清杭怔怔看著這寧奪從小長大的地方,低聲道:「姬叔叔,我好想他啊。」
想到想動用魔宗千萬眼線把他找出來,想到拋開這裡的一切,不管什麼仙門危機、魔宗血仇,就跑到他身邊去。
姬半夏聽著他落寞語聲,感覺著其中隱約的纏綿和悲戚,半晌無聲嘆了口氣。
他聲音低沉:「若是這麼想……就去找他,你倆走得遠遠的。這裡的事,我和你紅姨做主就足夠了。」
元清杭靜靜站立在山脊之上,髮絲飄飛在風中。半晌卻微微笑了笑。
「不用啦。」他道,「更何況,他就算再生我的氣,也一定會回到這裡。」
這裡有重重的危機,有最大的暴風中心。
更有被脅卷在裡面的、他重視的人。
無論是寧程,還是商朗,還有那些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兄弟。……
師徒二人正默默無言,忽然,遠方山脊上飛速掠過一道人影,行走速度驚人。
奔到近處,才看得清那人身上一片鮮血,形容狼藉。
正是斷了一隻手臂的趙庭安。
他臉上也有道道血痕,向著元清杭和姬半夏翻身跪倒,聲音悲憤:「右護法,小少主,剛剛一處魔修散修的聚集地,被仙宗血洗!」
元清杭愕然一驚:「什麼?他們得罪了仙門中人?」
修魔和修仙,都有一些不入門派、獨自修鍊的散修。好處是自由散漫、不受管束,缺點是資源欠缺、難以形成系統傳承。
也正因為如此,散修中較難出現大勢力,在仇恨來臨時,也容易成為被攻擊和擊殺的對象。
當年元佐意就是看不過魔宗各自為政,在資源爭奪中損失慘重,主動將很多散修聚集在魔宗屬地,給予庇佑。
他修為逆天,狂傲不羈,這樣的行為自然導致魔宗漸漸勢大,再加上破金訣的威脅,終於導致仙魔兩邊水火不容,最終發生了滔天血戰。
可不管怎樣,對無過錯的散修無故出手,都屬於師出無名,沒有道理!
趙庭安用力搖頭,身子搖搖欲墜:「沒有,那群散修只是居住地臨近,從未參與到最近兩邊的征戰中,其中更有不少老弱婦孺。」
姬半夏周身氣壓驟然加大,灰色衣袍驟然鼓起:「誰做的?」
趙庭安痛苦道:「商淵那老賊一個人深夜孤身前來,說那裡有人修鍊鬼蜮邪道,說千重山頂閉關室里諸人金丹消失、靈脈枯萎,就是這種邪術所致!」
姬半夏大怒:「放屁!鬼蜮之道哪裡是這樣的?」
元清杭心中又是驚怒,又是焦急:「損傷如何?!」
趙庭安眼中落下淚來:「被他當場擊殺了十多人,最後擄走了修為最高的三位魔修,說是抓去千重山公審后,再行刑。」
姬半夏臉色鐵青,身子一縱,就想轉身急奔。
元清杭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他:「姬叔叔,別亂來,小心中了老賊的計!」
姬半夏冷冷道:「救幾個人,我還不至於就陷落。」
元清杭急切道:「救這幾個不難,他目的沒達到,一定會接著殺、接著抓。」
「那就不管了?」
元清杭心思急轉,手中白玉黑金扇輕點掌心,急急道:「當然要救,可是得有完全的準備。」
他一咬牙:「原本想徐徐圖之的,現在等不得了。今晚我就去找幾撥人。」
……
海青門所在的迎賓雅舍外,一片小小的竹林中,兩個青年男女相對而坐,怏怏不樂。
杏色衫子的少女明眸善睞,肌膚在月光下瑩瑩發光,噘著嘴輕怒:「我就說這蒼穹派有問題,爹爹總是不聽。現在走都都不掉了!」
對面的青年四四方方的臉龐,眉目英挺,也同樣臉帶愁容。
「我爹也是,這些天越來越心緒不寧,可是卻不願意多說。」
以前各家仙宗只有門派大小強弱之分,遇到不平事,諸家好歹都還能據理力爭,現在一切都以蒼穹派馬首是瞻,這也太憋屈詭異了點兒。
常媛兒嘆了口氣:「我爹還一再告誡我,不準再幫魔宗開口說話,小心口無遮攔,給家族惹禍。」
李濟臉色暗淡了些,低聲道:「他已經死啦……再幫他說話,好像也沒有什麼意義。」
常媛兒眼眶一紅,抬手抹了抹眼睛:「可是死了都沒人記得他的冤屈,不是更可憐么?我爹前天忽然說,現在看來,千重山閉關室里的那些人,死的確實蹊蹺。」
李濟苦笑:「有什麼用?人都被商淵殺了,現在才覺得他可能受了冤屈,難道能叫人死而復生?」
話剛說完,兩人身後的竹林后,一個清亮的聲音「撲哧」輕笑了一聲。
「魔宗詭術萬千,死而復生也不是什麼難事。」
倆人同時驚跳起來,常媛兒手中原本就纏著「裁春」軟鞭玩弄,此刻凌厲一抖,向發聲處急掃而去:「什麼人鬼鬼祟祟!」
裁春軟鞭銀光大作,揮進一片漆黑中,下一刻,鞭身卻猛然一頓,筆直停在了半空。
像是忽然遇到了什麼奇怪的東西,又好像很是高興。
月光下,一個少年手指輕輕捏住了「裁春」尾端,從青翠竹葉叢中站起了身。
眉目如畫,眸光如星,發間一隻金環簡簡單單,映著清冷月輝。
「常姑娘,李兄。」他笑吟吟道,「陰陽相隔,承蒙挂念,死人來看望你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