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知己

  寧程的聲音平靜,但是敘述地卻細緻非常,顯然對這十幾年前的談話,至今猶自牢牢記在心中,一字不落。

  他接著道:「我當時聽師兄說得這麼興緻勃勃,心裡很不開心,卻又不敢表現出來,只好道:師兄你對什麼人都這麼友善,那個魔宗的人自然也覺得你好。

  「師兄搖搖頭道;那個人可驕傲啦,普通人可入不了他的眼。

  「我悻悻道:那師兄還和這種鼻孔朝天的人交往?

  「師兄笑了起來,眼睛里閃著光,好像有點矜持,又有點自傲,道:那他對我自然是不一樣的。那個人說,普天之下,能叫他從心裡有點敬佩的,也就只有區區幾個人。宇文家那位宇文牧雲算是一個,還有一個,就是今天遇到的我了。

  「我聽師兄這樣說,忍不住插嘴道:那這個魔頭還是有點眼光的,師兄您和宇文家那位長公子可是齊名天下,算是年輕仙君中的翹楚嘛!

  「師兄神色有點奇異,道:可是那個人說到宇文牧雲時,卻說這個人雖然修為高,卻是個迂腐的蠢貨,不僅心善害死自己,卻害得家人也受累。

  「我聽著,嚇了一跳,急忙問:宇文家的那位長公子不是不知所蹤嗎?怎麼卻說死了?

  「師兄搖搖頭,道:我也挺驚訝,試探著追問了幾句,那個人卻不願意多談,只冷冷道,反正害死他的人也死了。」

  元清杭聽得心裡暗暗震動。

  寧程口中的這些陳年舊事,聽著平淡,卻細細想來,卻是驚心動魄,不知道背後又有多少腥風血雨,驚天秘事。

  宇文牧雲這樣一位名聲極好的年輕仙君,正當青年便無端隕落,如今聽起來,卻是被人所害。

  而害死宇文牧雲的人也死了,他舅舅元佐意親眼所見嗎?

  就是不知道宇文瀚老爺子知不知道這些細節?……

  寧奪聽了半天,終於開口:「我叔叔他……和那位魔修也算是一見如故。」

  寧程驟然激動起來:「胡說!師兄他只是心地純良,不懂得辨人識人罷了。」

  他語氣又是憤怒,又是恨意滿滿:「那個元佐意相貌極好,又修為驚人,這樣的人,只要願意放下身段,自然會騙得了任何人為之心折。」

  元清杭在床下暗暗呸了一口,心裡想:「這寧程真是個極端兄控,看到自己愛慕敬仰的師兄和外人交好,便醋成這樣。哼,我舅舅哪裡肯隨便為任何人放下身段,自然是因為我家小七的叔叔值得。」

  寧奪畢竟不好反駁師父,卻忍不住道:「那人是魔宗元佐意,對不對?」

  寧程臉色鐵青,道:「哼,就是那個魔頭。不過當時師兄還不知道他的身份。我當時還問過他,師兄你遇見的這人到底是誰?師兄卻笑道,朋友之間,貴在交心,他既不主動說,我又何必問?」

  小小密室里,氣氛壓抑,可是寧程說到這些舊事時,元清杭眼前浮起的那位年輕仙君的模樣,卻是如此鮮活,如此栩栩如生。

  就好像也看得見他當時那含笑的眉眼,聽得見他溫潤的語聲。

  只聽得寧程的聲音充滿痛苦,又接著道:「我當時聽著師兄的話,只覺得憋悶,氣鼓鼓問:師兄您和商師兄、鄭師兄不是都很要好嗎?為什麼非要和一個魔宗的人交往?

  「師兄笑著摸了摸我的頭,說;你不懂的。我和師兄弟們情同手足,可和這個人呢,卻是平生知己、一見如故。

  「他見我一副懵懂模樣,又道:那晚上,我和他交戰罷手后,他忽然道,方才我出水時,似乎驚擾了仙君吹笛雅興,不知道有沒有榮幸聽完一曲?

  「我欣然撫笛,悠悠吹起方才被打斷的笛曲,他在邊上認真聆聽,片刻后,卻掏出一支尺八,輕輕與我應和起來。

  「一曲即終,我心裡只覺得說不出的震動。這個人和我合奏之時,竟是完全契合,好像彼此都深知對方心意,轉折起伏、快慢高低,像是事先演練過無數次一樣。

  「小程,你知道嗎?言語和行為可以作偽,可音律樂聲,卻能傳人真正心聲,是做不了假的。這人曲中自有丘壑,心胸更是坦蕩驕傲,絕不會是宵小之輩。」

  寧奪低聲道:「高山流水,得遇知音。」

  他腳邊的細綠藤蔓齊齊點頭,像是深以為然。

  寧程更加憤怒:「你怎麼和你叔叔一樣天真?要真是憑著一首破曲子便能辨別人心,師兄他最後又怎麼會死於非命!」

  元清杭心裡一陣生氣:「這寧程真是個蠢人,一點也不懂他師兄。寧晚楓這樣風雅清正的君子,吹出來的曲子自然是人間哪得幾回聞,怎麼就是破曲子了!」

  果然,寧程又道:「我當時聽著,只覺得滿心不舒服,但是又不敢頂撞師兄,只有悻悻說:哦,知道啦,師兄說他是好人,就當他是好人吧。師兄卻溫和地柔聲道:好人壞人,原本也沒有這麼明顯的界限。

  「我有點不服氣,說:那假如一個人殺過人放過火,就一定是壞人。界限還是有的。

  「師兄卻搖了搖頭,認真道:他還真的為我殺了人。」

  「我猛吃了一驚,問道:什麼?!他幹什麼為你殺人?

  「師兄神色忽然變得冷峻,恨聲道:我兄嫂他們不是真的染病。是有魔修作惡,在他們附近的村落養蠱放毒、煉製秘葯。我找到兄嫂他們時,方圓百里的村落都被人為投放了瘟疫。可是那作惡的魔修行蹤隱秘,我費盡心力,卻也找不到兇手。

  「我驚呼了一聲,顫聲道:這、這魔宗的壞人真是罪該萬死!

  「師兄淡淡道:那個人和我合奏完一曲后,忽然說,仙君心中到底有什麼憤懣悲痛,不妨說出來聽聽?我知道他已經在曲聲中聽出了我心中所想,便也不再隱瞞,將我剛剛尋到兄長一家的事,原原本本說給了他聽。

  「他靜靜聽完,說:初次見面,和仙君一見如故,得聞如此災禍,心中亦有戚戚焉。

  「彼時月朗星稀,樹影婆娑,我們打了大半夜,又傾心相談良久,本也累了,他抬頭看了看月色,忽然道:夜深人疲,仙君不如先休息一下,我有件要事要辦,去去便來,仙君可願意等候一時?

  「我微微一怔,便說:兄台有事,自便就好,我也該回門派中去了。

  「可那人卻異常堅持,道:我尚且未與仙君暢談盡興,更還沒來得及好好切磋修為心法,若是就此告別,未免遺恨得很。

  「我其實心裡也是依依不捨,便欣然應允,說我就在這湖中亭心小憩,等他回來便是。

  「這一等,卻等了整整三天三夜夜。從清晨湖面太陽升起,到傍晚霞光漸漸暗去,再到夜色低垂,卻始終等不到他回來。

  「他走時,也沒說叫我到底要等多久,我這樣在湖心的清韻亭里守了幾天,有心離去,卻又不知怎麼,總覺得他一定是個守諾之人。

  「這天夜裡,我輾轉反側睡不著,就一個人坐在小船里,在亭子周圍隨波漂浮,心裡想著最後再等這一夜,明早就徹底離開。

  「結果,就在迷迷糊糊要睡去時,小船船頭一沉,卻是他終於踏浪而來。

  「只見他一身玄衣上滿是血跡,一條手臂上還有道烏黑腫脹的傷痕,見我翻身坐起獃獃看他,他臉上的疲倦之色好像瞬間消散了,很是高興地道:我只怕你走了,幸好來得及。

  「說著,他將手中一個黑色包裹扔到了我面前,道:這是我送你的見面禮,希望仙君喜歡。

  「我一眼看去,就是心裡一突,那包裹形狀渾圓,上面還在不停滴著血滴,只怕不是什麼好東西。

  「果然,用劍挑開后,裡面卻是一顆面目猙獰的人頭。……」

  寧程的聲音平緩,可是說著這些陳年的對話,卻似乎是模仿了寧晚楓的語氣,和他平時自己的語聲語調完全不同。

  元清杭聽著聽著,只覺得心裡莫名得詭異。

  就算再印象深刻,畢竟也過去了十多年,寧程卻似乎清清楚楚記得每一個細節,每一句對話。

  這人心裡,對這晚上發生的事,又或者說對關於他師兄寧晚楓的事,到底是有多偏執?……

  只聽見寧程接著道:「我當時聽師兄這麼一說,也嚇了一大跳,脫口而出:這魔頭瘋了嗎!送個人頭給師兄你做什麼?!

  「師兄眼睛中卻光芒晶亮,道:他的確送了我一份驚天大禮,我感激得很。

  「他見我茫然的樣子,輕輕嘆了口氣,道:你定然想不到,他這樣星夜趕路,千里來回,卻是去了魔宗。用盡手段查找逼問,終於幫我查到了那個用疫毒戕害我兄嫂村落的兇手。

  「找到之後,他又一刻不停,趕去了那個魔修藏身之地,親自斬殺了那人。

  「我看著他手臂上的傷,心裡知道必然是那魔修所傷,心裡又是感激,又是震動。

  「我與他也不過初次見面,連姓名都不曾互相通曉,他卻願意為我做到這樣,又如何叫人不動容?

  「我想了想,向他長長一揖,道:大恩不言謝,蒼穹派寧晚楓記下這份情誼,容后再補。

  「那人只笑了笑,身子一歪,疲倦地倒在船中,道:我現在委實有點累了,寧仙君無需回禮,只要為我吹一首曲子,我便覺得比什麼都開心。

  「他雖然知道了我的名字,卻絕口不提自己姓名,我也不便追問,只有趕緊找出些清毒散瘀的靈藥,幫他敷在傷口上,然後坐在他身邊,吹了一首《樂相知》。

  「他靜靜聽完一曲,才溫聲道:寧仙君一首仙樂,遠勝世間千金。

  「然後,他就從懷中掏出一對鐲子,分開其中一隻遞給了我,道:這物名曰『遏禍』,送一隻給你苦命的小侄兒,祝願他一生順遂,平安喜樂。

  「我一見那鐲子,便知道是極其稀罕的上古靈物,想要推辭,他卻道,仙君若是不要,那就是嫌棄我只送一隻。

  「我連忙搖頭,說絕不是這樣,只是東西貴重,覺得不安而已。

  「他卻嘆了口氣,說;並不是我吝嗇,只是我也有個剛出生不久的小外甥,父母也都不在啦,和你家那個小侄子同病相憐得很。

  「他的語氣忽然變得低落,顯然也很是疼愛自己的親人,我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有強行打趣道:只可惜兩個都是男孩子,不然倒可以替他們定個娃娃親。」

  元清杭驀然一愣。

  偷眼看了看寧奪腕上隱約露出輪廓的那隻鐲子,不知怎麼,就有點莫名的臉上發燒。

  偷偷從床底看出去,隱約能看見寧奪的半邊俊美側臉,卻竟然也微微有抹緋色,浮起在他俊美如玉的臉上。

  寧程想必是也看見了寧奪的異樣神色,聲音忽然有點不快,冷哼一聲:「幹什麼?聽到這話,又想到那個小魔頭了,對不對?」

  寧奪低著頭,半晌不語。

  正當元清杭以為他會徹底閉嘴的時候,卻聽到他低聲開口,聲音又磁又黯啞:「是。」

  元清杭嘴巴一張,又一合。差點就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寧程大怒:「你在澹臺家婚宴上為他強行出頭,又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和他一起攜手而去,躑躅到今日才回來,還嫌不夠丟人?」

  寧奪抬起頭,一雙明亮眸子中,光芒逼人:「師父,徒兒所做之事,哪裡丟人?」

  寧程怒道:「鬼迷心竅,和魔宗小少主牽扯如此之深,也不怕徹底污了你自己的名聲?」

  寧奪卻依舊不肯退讓,執拗道:「他手上半點鮮血也不曾沾染,只救過人,卻沒殺過人。」

  「你又怎麼知道他真正的秉性!」

  寧奪搖頭道:「徒兒平生所見到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他乾淨。若和這樣的人交往就污了名聲,那這名聲要來何用?」

  小小靜室之內,他聲音不疾不徐,對著長輩說話,更是不便大聲,可這幾句話說出來,卻彷彿字字千鈞。

  元清杭縮在床下,怔怔出神。

  他心裡就像是有一團小小的火苗,在慢慢燃燒,直燒得他滿心溫暖,卻又滿心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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