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敘舊
他的聲音又低又磁,臉上更是有絲可疑的微紅。
元清杭原本就是隨口玩笑,也沒指望得到這鋸嘴葫蘆有什麼回應,卻沒想到聽到這麼不作掩飾的一句,心裡就是一顫。
莫名地,身子好像就輕飄飄起來,心裡滿滿的都是歡喜,像是要溢出來。
他忽然一個縱身,往空中高高蹦了一下。
御劍飛行本就要時刻灌注靈力托舉,他這麼一分心,忽然就偏離了應悔劍前行的軌跡,驟然從空中滑落。
耳邊風聲呼嘯,身子急速下墜,他沒有抬頭,手中扇中滑出一道銀索,向上方急甩。
銀索翻卷,本以為會纏上寧奪的劍,可卻撲了個空。
一道白色身影從上方急速降落,長臂輕伸,將他攬在了懷中。
姿勢和方才從寧程劍下救出他一模一樣,卻似乎更加用力。
應悔劍在兩人身邊呼嘯穿過,再度落在了他們腳下數寸,氣流打著旋兒,重歸平穩。
元清杭只覺得腰間一片火熱,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寧奪的體溫似乎比以前高了許多,在這高空之中迎著冷風疾馳,卻像是煨著個小火爐一般,和這人的冰雪容顏恰好對比鮮明。
等了一會兒,腰間的那隻手臂卻沒有移開,元清杭只覺得臉頰也跟著越來越燒,咳嗽一聲:「小七君,我能站穩。」
寧奪淡淡道:「嗯。」
元清杭:「……」
「嗯」了以後卻不鬆手,是什麼意思!
他心裡亂跳一氣,半晌小聲道:「我也每天都會想你一想。」
腰間的那隻手,微微一緊。
元清杭嘴角抑不住的笑意浮起來:「有時候入睡前會想一會兒,有時候查事情的時候,你的臉會忽然跳出來。喂多多的時候,想的時間就長一點。」
他聲音越來越柔和:「有一次霜降給我做了一碗銀魚羹,我就想,啊,要是拿那種金色小魚一起烹制的話,一金一銀,會不會特別好看?就算是沒有口舌之欲的小七君,也定然想嘗嘗鮮。」
……
天色漸漸微明,遠處霞光露出山坳。
應悔劍向下微斜,縱入一座山峰半山腰的薄霧之中。
群山環繞,仙氣飄渺。
寧奪落在半山腰的懸崖邊,手臂回召,應悔劍輕鳴一聲,重回劍鞘。
元清杭在他身邊一起落下,凝目看向四周青山黛水:「這是千重山的山脈中?」
寧奪點頭:「蒼穹派所佔仙山極廣,千重山連綿千里。這是門派後山,這一片更是門中重地。」
他指了指右前方遠處一處低洼的隱約白色:「記得那裡嗎?蒼穹派的歷代墓園。」
元清杭極目遠眺,「啊」了一聲:「那晚上,我們一起去探過驚屍的。」
不知不覺,距離那個夜晚的驚魂際遇,竟然已經過去了一年多。
寧奪又指向另一邊:「那裡是蒼穹派靈脈深埋之處,靈氣比外界充沛許多,我們門下師兄弟們,每次要靜修突破,都是去往那邊。」
元清杭笑道:「一定是你去得最多。」
寧奪微微頷首:「從神農谷被帶回來后,師父就常常私下裡帶我修鍊。」
元清杭沉默片刻,道:「你師父對你真的很好。」
寧奪道:「是。他對魔宗忌恨無比,絲毫不講道理,可是對我,的確視如己出,傾盡心血教導。」
元清杭怔了一會兒,低低道:「剛剛你用應悔劍對著他,他想必很難過。」
寧奪低垂下眼帘,黑睫輕顫:「他要殺你。」
元清杭心裡悵然若失,一股鬱悶堵在嗓子眼,想說些什麼,卻終於化成一聲輕嘆。
遠處朝陽東升,縷縷晨暉撒遍千重山的山巒,青山紅霞,金輝萬道。
寧奪平靜道:「可你不用擔心,一切水落石出時,我師父也一定會改變想法的。」
元清杭笑了笑,扭頭看看他如玉般臉頰:「嗯,我不擔心。」
寧奪靜靜立著,衣袂被強勁的山風吹得飄飄洒洒,他忽然長嘯一聲,清越嘹亮,盪在群山之中。
頃刻之後,蒼茫青山間傳來數聲厲鳴,一大一小兩個黑點,從遠處呼嘯而來。
前面那個黑影轉瞬即至,龐大的肉翅在空中忽扇著,遮蔽了天空中的晨光,威猛無比。
後面的黑影則小得多,吃力地扇動著一對肉乎乎的翅膀,四隻小蹄子在空中亂七八糟地划動著,緊跟在後面。
正是一對蠱雕!
蠱雕並非禽類,身體壯如駱駝,生有畜生的四蹄,只是背生肉翼而已,飛行過久,便感覺吃力。
那隻大蠱雕飛到半山腰,已經降下,落在山峰上,撒開四蹄向上急奔,龐大的身體竟是快捷如風,在險峻峰巒上如履平地。
小蠱雕體重較輕,反倒靈巧得多,跟在母蠱雕頭頂,一邊拍著肉翅繼續飛行,一邊「嗷嗷」輕叫。
轉眼之間,兩隻妖畜已經到了兩人面前。
母蠱雕四蹄一收,盯著元清杭,忽然高聲嘶吼了一聲,聲音里充滿喜悅歡快。
那隻小蠱雕站在母親身後,好奇地探出頭來,黑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也跟著軟綿綿叫了一聲。
不像剛出生時那麼又軟又糯,顯得明亮了些,可音色依舊細幼。
元清杭大叫一聲,又驚又喜,狂撲上前,拍了拍母蠱雕的肩膀:「哇!你們母子倆怎麼來了?」
母蠱雕眼中喜悅更甚,忽然抬起醜陋的肉翅,用力向元清杭肩頭回拍了一下。
蠱雕身體龐大,那兩隻大肉翅更是筋骨沉重,這一拍,元清杭猝不及防,差點被拍了個趔趄。
元清杭身子剛一歪,旁邊那隻小蠱雕就飛快地沖了過來,肉墩墩的身體往上一靠,牢牢地擋住了他。
元清杭心花怒放,就勢摟住了小傢伙的脖頸:「小東西,你長得這麼大啦?上次離開的時候,你才像只小羊羔似的,哈哈哈!」
小蠱雕定定瞧著他,也不怕生,忽然伸過鼻子來,在他身上拱了拱,又使勁嗅了幾下。
終於聞到了記憶中的氣息,它「嗷」地叫了一聲,軟軟地把大腦袋往元清杭懷裡埋了埋。
元清杭一眼望見它頸間,「咦」了一聲。
蠱雕剛出生時,他親手做了一個並蒂蓮的吊墜,封了兩朵天山紅芯雪蓮在裡面,可現在通心草做的項圈還在,上面的封印已經沒了,紅心雪蓮也消失不見。
再仔細一看,小蠱雕的肩膀上,卻有道明顯的裂傷。
雖然已經癒合了,但是疤痕依舊明顯,顯然當時受了不輕的傷。
元清杭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大怒:「宇文離這個混蛋!」
抓霜降的時候,他們家的人被蠱雕母子咬死了一個,看來也同樣傷到了小蠱雕,所以母蠱雕才將它脖子上的救命靈藥給小傢伙吃了。
寧奪在一邊蹙眉:「宇文離又怎麼了?」
元清杭手腳麻利地打開,從儲物袋裡拿出一對紅芯雪蓮,一邊往通信草項圈上封印,一邊又找了一丸大補的靈丹,往小蠱雕嘴裡塞。
「哦,他家的人伏擊我,傷了小蠱雕,要不是我恰好留了點靈藥,說不定被害死了呢。」
小蠱雕被他按著頭塞藥,哼哼唧唧地想要躲,旁邊母蠱雕猛地一扇翅膀,逼著它不能動彈。
元清杭趁機一捏小傢伙的嘴,把藥丸順了下去:「乖,多稀罕的東西啊,仙門的人想吃都吃不上。」
母蠱雕顯然知道元清杭對它們好,一直看著小傢伙把藥丸吞下了肚,才放開了它,身子伏下來,雙前蹄著地,做出跪拜狀,感激地點了點頭。
蠱雕生性兇殘,也不通人性,很難被降服溝通,可是這一隻卻顯然隱約成了妖,行為舉止隱隱顯出了靈獸的智商。
元清杭心裡感慨,摸了摸它那碩大的腦袋,又轉頭看著寧奪,得意洋洋地一指小蠱雕:「看,是不是超可愛?」
寧奪淡淡瞥了小蠱雕那皺巴巴的皮膚,光禿禿的腦袋,沉默半晌,艱難道:「……是。」
元清杭一瞪眼:「你就是敷衍。」
他一把抓住寧奪的手,往小蠱雕頭上用力擼了擼:「你試試手感,真的好嘛!」
寧奪:「……」
忽然想到一件事,趕緊又打開儲物袋,把小造夢獸放了出來:「快,小夥伴們久別重逢。」
多多一出來,立刻「吱」地尖叫一聲,沖著蠱雕母子撲了過去。
母蠱雕一見它來,同樣高興地吼了一嗓子,又沖著小蠱雕叫了幾聲。
不知道是不是聽懂了什麼,小蠱雕好奇地看了看多多,忽然伸出小蹄爪,一把抓住它,把它拋到了自己的背上。
小造夢獸嚇了一跳,可是很快便在它背上站穩了,興奮地四處亂看。
寧奪奇道:「它們好親熱。」
元清杭笑嘻嘻道:「小蠱雕出生時,它全程陪著的,還衝著母蠱雕不斷噴息鎮定,幫了生產的忙。」
簡直就像個行走的麻醉鎮靜機嘛!
寧奪神色溫柔:「難怪。」
造夢獸在小蠱雕背上蹦了幾下,又順著它的身子滑下來。
它從懷裡掏出一堆東西來,瞪著小黑豆一樣的眼睛,獻寶一樣,「噼里啪啦」丟在小蠱雕腳下。
——卻是好幾顆漂亮卵石,全是從萬刃冢地下暗河邊帶出來的。
小蠱雕大眼睛眨了眨,好奇地探出蹄爪,把鵝卵石扒拉到腳邊,滾來滾去,顯然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東西,新鮮萬分。
元清杭瞥了一眼寧奪,哈哈地笑:「你瞧,人家要把鵝卵石留給小夥伴的,結果被人搶了一顆。」
寧奪不置可否。
元清杭好奇心起,問道:「你那一顆呢?」
寧奪淡淡道:「不小心弄丟了。」
元清杭狐疑地看看他:「是嗎?」
寧奪手指一點,小蠱雕腳下的一顆卵石騰空而起,被他抓在掌心:「嗯,再補一顆。」
元清杭斜睨著他:「寧仙君,你好過分啊,和兩隻小動物搶東西,小心一起咬你。」
寧奪搖搖頭:「它們都喜歡我。」
元清杭又好氣又好笑:「上次搶多多的鵝卵石就這麼說,不害羞!」
可沒想到,小蠱雕果然不僅沒生氣發怒,反倒撲了上來,討好地把爪子邊的卵石往寧奪身邊滾了滾。
寧奪溫和地撫了撫它的腦袋:「乖。」
元清杭目瞪口呆:『你怎麼做到的?!」
忽然想起他那聲清嘯,更加驚訝:「啊,是你把它們召喚出來的?它們幹什麼這樣聽你的話?」
寧奪撩起衣襟,在旁邊的一塊岩石上坐下,看了他一眼。
元清杭立刻從善如流,在他身邊也乖乖坐下:「說說看嘛!」
山勢高聳,往下看去,林稍層疊,青翠片片。
山風拂過他們身邊,強勁凜冽,吹得二人髮絲紛飛,衣衫翻卷,寧奪的聲音飄在風中,略帶低暗:「我在小屋那裡遇到它們,再回來的時候,它們不知道怎麼,就跟了來。」
元清杭心裡一顫,想著一人兩雕在那草地上苦苦等待的畫面,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寧奪淡淡道:「或許它們也知道在那裡等不到你了,所以想來別處試試看。」
元清杭心裡酸酸的,趕緊從造夢獸爪子里又摳了一顆卵石來,悄悄塞到寧奪手掌心裡。
「我錯啦。我不該躲著你的,也不該總是怕你和我牽扯上。」他軟聲道。
寧奪手掌一握,幽幽看了他一眼。
元清杭心裡發虛,道:「好吧好吧,你是不是有很多話想問,還有很多疑團不清楚?我跟你好好說說。」
寧奪默默點頭。
元清杭滔滔不絕,把自從萬刃冢出來分手后的事,全都一五一十、事無巨細地說了一遍,才道:「就這些了。總結概括一句,就是魔宗完全是被陷害,澹臺明浩和幕後真兇勾結,宇文離看見澹臺超受傷,臨時起了殺意,澹臺超就這麼死了。林夫人被我連累,死於非命,澹臺老賊又殺了當晚所有的知情人。」
寧奪道:「和你無關。」
元清杭心裡難受,嘆了口氣:「可是我把林夫人推到了兇手的面前。」
想了一下,又道:「至於厲輕鴻,他的確在迷霧陣里救了商朗和木嘉榮,還把我送他的九珍聚魂丹一剖兩半,分給了他倆,但又不甘心,便在木嘉榮臉上劃了一刀,收點利息。」
寧奪淡淡道:「不用再為他說好話,現在人人皆知木家長公子仁義善良,也沒人動得了他。」
元清杭默然,半晌苦笑道:「他也的確可憐。上一輩的恩恩怨怨,卻全要他一個懵懂幼童來承擔……而且,畢竟是我舅舅突發奇想,要紅姨把他留在身邊,就只為了給我做個伴兒。」
寧奪看了看他的神情:「萬刃冢之仇,就此算了。」
元清杭心裡一喜,脫口而出:「啊,小七君真是寬宏大量!」
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好意思:「我絕不是道德綁架啊,也不是逼你原諒……勸人原諒,天打雷劈。」
寧奪淡淡道:「商師兄也專門找我求過情,我若是傷他,你倆都會為難。」
元清杭忽然想起一件事,皺眉道:「為什麼凌霄殿的人始終沒有對他發難?」
寧奪猶豫一下:「我沒有親自去說,只是稟告了師尊。或許……師尊覺得沒有實證,不宜糾纏。」
元清杭心裡紛亂,不知怎麼,總覺得隱約不安。
茲事體大,關乎凌霄殿獨子的性命,寧程一向痛恨魔宗,為什麼會不揭穿?
是因為他和木青暉交好,所以暗暗幫著木家隱瞞嗎?
他發了一會兒呆,再一轉頭看見寧奪,想起這些天得到的線報,又忍不住小聲埋怨:「可你幹什麼那麼傻……一個人跑去各家宗門看人的冷臉?為了我,不值得的。」
寧奪淡淡道:「值不值得,由我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