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香隕

  原先歇腳的小山谷里,茅草屋中。

  元清杭扶著姬半夏,坐在了房中床邊,默默幫他處理傷口。

  姬半夏閉著眼睛,任由他動作,似乎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半晌他低低道:「這兒沒危險嗎?」

  元清杭道:「他們剛從這裡抓了我,想必不會再回來布防,現在這兒反倒最安全。」

  霜降挑開門帘進來,手裡端著一碗剛熬好的藥水,眼眶通紅:「什麼抓了你?明明是抓了我。」

  元清杭裝作聽不見,接過她手中的葯,柔聲道:「好姐姐,我胳膊上的傷口好疼,你幫我燒點七草湯來,我待會兒去泡一泡。」

  霜降幽幽瞪了他一眼,跺了跺腳,出去了。

  姬半夏沉默了一會兒:「剛剛你畫的傳送陣從哪裡學的?」

  倉促之間,沒有準備充足的材料,卻能帶著三個人瞬間轉移,本來已經極難。

  這種臨時的傳送,去往的地點往往隨機而危險,元清杭畫下的這個,卻準確地將三個人帶來了想去的地方。

  就算是他,不精心準備,只怕也不見得做得這麼好。

  元清杭一邊將葯湯遞給姬半夏,一邊道:「我在萬刃冢中遇到了一點機緣,學到了些上古的術法,等閑了,我說給姬叔叔您聽,您幫著參詳一下。」

  姬半夏接過葯湯,緩緩灌了幾口,目光轉向旁邊的小床。

  元清杭瞥了瞥床上安靜躺著的女子屍體,輕聲道:「姬叔叔……她不是我殺的。」

  姬半夏木然道:「所有的事情,你慢慢說給我聽。」

  元清杭一五一十,將在行宮所有的細節都說了一遍。

  他又悔恨,又難過:「我只想著她既然聽到了丈夫的所作所為,就由她去找他討要說法。卻沒想到澹臺明浩這麼心狠手辣……」

  只是不知道在靈堂里最後發生了什麼,澹臺夫人的死,到底僅僅是生氣責問,還是她威脅要說出一切,才導致澹臺明浩殺人滅口?

  姬半夏痴痴看向床上一動不動的女子。

  元清杭屏住氣息,欲言又止,終於小聲道:「姬叔叔,您和她……兩情相悅過嗎?」

  姬半夏清矍的臉上露出一絲慘笑:「她是聞名仙門的嬌貴小姐,博聞強識、美貌聰慧;我是孑然一身的魔修,浪跡天下、名聲可怖。只有我愛慕她,她可從沒真的喜歡過我。」

  元清杭心裡驚疑不定。

  按照澹臺明浩的說法,姬叔叔和這位澹臺夫人不僅相熟,甚至還在婚後藕斷絲連才對吧?

  忽然,床上女子的眼角,竟然緩緩流下一顆血淚來!

  姬半夏如痴如狂,急撲上去,胡亂地擦拭著她的臉:「素素!……你還聽得見,是嗎?」

  剛剛死去的人假如怨氣極重,會導致魂魄短暫不散,有的甚至依舊徘徊在屍體旁不遠,聽得著、看得見。

  只是再也說不出話來。

  姬半夏一咬牙,從懷中掏出一個精巧的小魂幡,翻手便往自己心口戳去。

  元清杭大驚失色,就想去攔:「姬叔叔!這不好吧……」

  姬半夏沉著臉,一巴掌把他推開,厲聲道:「給我滾!」

  元清杭眼睜睜看著那魂幡扎入姬半夏心口,心頭血急涌而出,瞬間染紅了白色幡布。

  姬半夏反手拔.出魂幡,原本就晦暗的臉色又慘白了幾分。

  他舉起魂幡,手指顫抖,扎入床上屍體的心口,一道招魂符封了上去。

  精血順著魂幡灌入,澹臺夫人雙目緊閉,眼角的淚水越流越快,漸漸從滿是鮮紅的血淚,變成了清澈的淚水。

  小茅草屋外,電閃雷鳴,陰風陣陣。

  小屋中,床上死去的女子睜開了眼睛,怔怔看向姬半夏。

  姬半夏伸手,像是扶著一個玻璃人般,將她扶起來,不敢碰到她胸前插著的短刀。

  澹臺夫人嘴角輕揚,微微笑了笑。

  只是雖然魂魄暫時歸體,但本質上依舊是一具屍體,那笑容雖然美,卻更顯得凄冷詭異。

  她僵硬地伸出手,自己拔.出了短刃,深褐色的血順著刀身流了出來。

  她看著姬半夏那痛苦的神色,柔聲道:「不疼的。」

  姬半夏的神色,更加悲痛。

  元清杭看著心裡難受,遞過來一塊絲帕:「澹臺夫人……你、你擦擦。」

  澹臺夫人慢慢接過去,輕輕擦去了臉上的血淚。

  她擦得很慢,也很仔細,像是每一個珍惜容顏的女子一樣。

  又或者是因為知道這是最後一次面對喜歡的人。

  擦完了臉,她抬頭看向元清杭:「不用叫我澹臺夫人了……我娘家姓林。」

  元清杭輕聲應道:「林夫人。」

  林素臉色凄楚,飽含歉意地看著他:「好孩子,真是對不住,差點就害了你性命。」

  元清杭趕緊搖搖頭:「沒事的。」

  姬半夏顫聲道:「是澹臺明浩殺了你嗎?……他怎麼忍心!」

  林素嘴角僵硬,笑了笑:「是啊,我為他拋棄所愛,為他生兒育女……到頭來,卻落得這個下場。」

  姬半夏身子一顫:「你、你說什麼?」

  元清杭在一邊,心裡也是一陣驚訝:拋棄所愛?

  林素怔怔看著他:「姬大哥……你沒有殺我的超兒,對嗎?」

  姬半夏舉起手,一字字道:「我姬半夏對天發誓,絕沒有動過你兒子一根頭髮。假如我說謊,天打雷劈,死無全屍。」

  林素終於釋然,喃喃道:「我就知道。你縱然再恨我,也不會做這種事的。」

  她眉頭又皺了起來,似乎有點茫然,像是在竭力想著什麼。

  元清杭在心裡悄悄嘆了口氣。

  雖然強行拉回魂魄,可這畢竟是逆天行事,不僅施法者會自損陽壽,拉回來的這短短時間,死者的神志也不能和活人相比。

  她終於想起了什麼:「啊……那到底是誰殺了我的超兒?」

  姬半夏澀聲道:「我也不知道。可我向你保證,我上天入地,也要把那個人找出來,你……安心去吧。」

  林素看著他,凄楚的面容上,有絲難掩的悲傷。

  她輕輕嘆了一聲,帶著幽幽鬼氣:「姬大哥,我已經死啦……可是有句話,若是不說出來,我就算到了地府,也會不甘心。」

  姬半夏眼中浮起淚光:「你說吧。」

  「當年……我是騙你的。」

  姬半夏痛苦地低下頭:「我知道。可是沒有關係,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

  「不。我說願意和你一起去遊歷山川、種花養魚……那不是騙你。」林素吃力地道,目光有點茫然,「後來、後來我說我是虛榮貪玩,想看人為我痴迷發傻,我還說為我爭風吃醋的男人多如過江之鯽,我看了只覺得好笑……那才是假的。」

  姬半夏怔怔看著她:「你說什麼?」

  林素凄然搖頭:「因為那時候……我父兄背著我,強行給我定下了親事。能和澹臺家這樣的仙家豪門攀上姻親,他們自然是欣喜若狂。

  「可我那時候已經……已經遇到了你,便鼓起勇氣和父兄說,我不要嫁給什麼不認識的仙門公子,因為我已經有了喜歡的人,雖然是個魔修,可是待我極好。」

  她臉上已經滿是死氣,可是不知怎麼,這樣柔聲慢語說話時,青白的臉上卻好像帶了點紅意。

  元清杭在邊上默默聽著,心裡一陣難過:這林夫人說到姬叔叔的時候,口氣可真的羞澀甜蜜。

  姬半夏茫然聽著:「你……你從沒對我說過這些。」

  林素搖了搖頭:「我父兄當時軟語安慰我說,嫁給魔修也沒有什麼,但起碼要叫你上門來,三媒六聘,以示誠意。我聽了,心裡不知道多高興,可是晚上往爹爹房中送糕點時,卻聽見他在和我兄長商量,要怎麼在你上門時設下惡陣害死你。

  「我兄長還惡狠狠說,妹子看似柔弱,其實心裡執拗得很。不把這個來歷不明的魔修妖人挫骨揚灰,她絕難死心,也不會心甘情願去嫁人。

  姬半夏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們縱然全上,想殺我,也沒有這麼容易。」

  林素凄然搖了搖頭:「可我那時候,也不知道你其實本事那麼大……我只知道,你是個會做小機關、會變各種小術法哄我開心的無名魔修。」

  姬半夏悔恨莫及,澀聲道:「我不敢說自己的身份,我怕……怕你知道了,會就此躲著我。」

  林夫人苦笑:「是啊,我們都太傻啦。」

  她怔怔出神,好像在回憶著從前:「那一晚,我在父親窗外聽得如遭雷擊,滿腦子都是你被殺死的慘狀。我只有跑進門,哭著求他們,說我再也不和你見面了,這就安心嫁給澹臺家那位公子。

  「我父兄吃了一驚,滿口答應我,說他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叫我放心。可我看到他們的笑容,卻怕得要命。

  「我知道他們只是嘴裡騙我,找到機會,還是一樣會害你。我只有拚命求他們,說我一定叫你死心,再也不來糾纏。

  「第二天,你如約來見我。我叫我父兄躲在門后,我自己隔著窗戶,對你說……說我一向相貌出色,慧名遠揚,從豆蔻年華時,便不知道有多少青年仙君、名門公子愛慕我,追求我。

  「我還說,我見慣了仙宗的正人君子,只覺得無聊無趣,就忽發奇想,想試試魔修的男人有無不同。可是遇見你,果然也沒有什麼兩樣。一樣也會為我的姿色傾倒,一樣也會迷戀得要生要死。

  「現在試也試過了,我自然還是要找個名門仙君嫁了,怎麼可能真的跟一個邪惡的魔修浪跡天涯,自毀餘生。」

  姬半夏臉上肌肉隱隱跳動:「你父兄……就在房裡監聽?」

  林素眼裡怔怔流下淚來:「不僅藏在門后監聽,他們還在窗邊架了一排隱藏的毒弓.弩,暗中對著你。

  「我們林家雖然不是什麼術宗望族,可也有一點壓箱底的秘術。那套毒弩上面附著上古符篆,發動前極難察覺,就連你也沒發現。

  「那一天的月色特別亮,照得我房中一片明,我眼角餘光看得見身邊弓箭的冷光,也看得見窗外幾尺之外你的臉。」

  她眼中流下的淚水再度轉紅,帶著絲絲鮮血:「姬大哥,那時候你臉上的表情……我一輩子也不會忘。」

  元清杭悄悄看了姬半夏一眼,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姬半夏的聲音嘶啞,像是被什麼在咽喉割了一刀:「很難看吧?」

  林素幽幽地望著姬半夏:「你好像發了一會兒呆,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有點不敢相信,又好像大夢初醒。

  「我看著你那個樣子,忽然心裡痛得厲害,正想不管不顧衝出去,可是兄長卻用機弩悄悄對準了你,然後看了我一眼。我只覺得好像一瓢冷水當頭澆下來,身子一陣陣地發抖。

  「我不敢再動,看你總是不走,只得咬咬牙,劈頭蓋臉把匣子里你送我的小東西扔了出去,譏笑道:什麼勞什子破木頭、爛石頭,也好意思拿來送人。澹臺家送來的聘禮,隨便拿一個出來,也比這些值錢千百倍。

  「然後你才好像明白了什麼,忽然長嘯了一聲,從地上捲起那些小東西,在掌心碾得細碎。你再沒有和我說一句話,就飛躍上了圍牆邊大樹,轉身去了。

  「我清楚記得,你用法器遁行一向又穩又快,可那晚上走的時候,只是那麼平常的樹木,你卻在樹梢上摔了一下,好生狼狽。」

  姬半夏苦笑一下,低低道:「是嗎?我都不記得了。」

  林素喘息逐漸變重,她手指微微顫抖,從脖頸中拉出來一段軟繩:「姬大哥……你送我的東西,那晚上都被毀了。可其實我悄悄藏了這麼一個。」

  元清杭悄悄伸長脖子,飛快瞥了一眼。

  林素手裡,握著一隻小小的木雕,刻得簡單,技法卻精巧傳神,正是一條小魚的模樣。

  明明是淺黃的厚重木質,可是魚鰭卻薄如蟬翼,有種奇特的靈動鮮活。

  姬半夏心痛如絞,雙手握住她冰冷僵直的手:「你怎麼這麼傻,我隨手雕的東西,粗陋又隨意……」

  林素怔怔看著那小木雕:「不啊,好看得很。」

  良久后,她才嘆了口氣:「姬大哥,你是個君子,我們相識以來,你一直恪守禮數,從未碰過我半分。我後來和他成了親,也曾心裡隱約內疚,想把這個取下來,可是想來想去……還是捨不得。」

  她目光漸漸散亂,原本極美的眼睛幽黑如枯井:「我總想著,我婚後對夫君一直尊敬有加,也恪守婦道。只是留著個故人的紀念,總不能就算是恬不知恥吧?」

  元清杭越聽越糊塗。

  澹臺明浩口口聲聲說妻子不潔不貞,甚至是偷了人,才生下一雙兒女,可是聽林夫人和姬叔叔的對話,他們根本就清白得像是一張紙!

  那澹臺超和澹臺芸到底是誰的孩子?

  姬半夏也終於開口,艱澀地問:「那他……他為什麼對你疑心?」

  林素喘息漸漸變急:「我們新婚時,他也曾對我憐惜愛護,外面的人看了,誰都說一聲伉儷情深。可是婚後幾年……我一直未能有孕,我暗暗心焦,就私下找了著名的易白衣給我診治。

  「結果,易前輩說我身體並無問題,可我夫君卻先天精血不足,怕是很難有子嗣……」

  她木然道:「我雖然對他沒有什麼愛慕歡喜,可心裡終究隱隱內疚,總想著既然嫁了他,自然也該好好敬他。可若是連個孩子也沒有,要怎麼撐過這長長的一輩子呢?……

  「我便問易前輩,有沒有什麼辦法能想。易前輩說倒也有個法子能催生女子精血,就是對身體傷害極大。

  「我冒險一試后,結果,終於生下了超兒和芸兒。……」她神色苦澀至極,「我怕傷他自尊,自然絕口不提。可我沒想到他、他表面上毫不知情,背地裡竟然一直疑心。」

  元清杭心裡大怒:「這澹臺明浩好不要臉。自己偷偷去看病,知道極難生育,竟然藏著掖著,也不和妻子說。等到老婆自己把事情解決了,他又在背後疑心老婆給他戴綠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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