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驗屍
總覺得哪裡不對,總覺得很多細節對不上。
一共死了數十名仙門弟子,其中算得上門中棟樑的,有澹臺超,還有凌霄殿的陳棄憂。
不對……陳棄憂不是死在迷霧陣中,是直接死在了厲輕鴻手下,死在了萬刃冢中。
也就是說,死掉的都是修為較差的弟子,像商朗、木嘉榮、甚至李濟他們,都只是重傷。
看來下手的人,是一視同仁,隨手一劍刺出,力量大抵相同。導致修為深一點的,就活了下來。
那麼是紅姨出手放毒,姬叔叔出手殺人?
黑夜之中辨識不清人,所以並沒有針對那些修為高的弟子們再補上一劍,倒也說得過去。
可是為什麼,獨獨澹臺超是個例外,身上有兩道劍傷?
假如真是姬半夏出手,有什麼理由專門針對澹臺家的晚輩呢?
據他了解,二十年前的那場血戰,澹臺家也不過是參戰者的其中之一罷了,為首的,是威勢正盛的蒼穹派。
要說真的為了復仇,為什麼蒼穹派的首徒商朗沒事,卻是澹臺超送了命?
這些事固然想不通,可是寧奪到底為什麼沒有出現,他給他的地圖,又為什麼落在了宇文離手裡?
寧奪會不會有事?……
時間一點點過去,不知不覺,幾個時辰已過。
室內原本燃燒著數十隻細細的蠟燭,此刻逐漸燃盡,外面看守的人大約也懶得管這種小事,並沒有人進來及時添換。
「撲哧」一聲,最後一根蠟燭終於燃盡,散發出一縷輕煙,室內陷入了昏暗。
元清杭的眼睛驀然睜開。
他的手指微微一動,一根細如毛髮的金色絲線從小指甲縫裡悄然滑出。
輕輕一撫,那絲線變得筆直堅硬,成了一根金針模樣,正和他的白玉黑金扇面上的金絲相仿。
他艱難地勾起手指,對準八角陣中的乾位,將金針射了出去。
暗夜中,金色小針正擊中乾位中心,火花閃過,那處陣法的力量頓時弱了幾分。
他小心翼翼蜷起手指,那根細絲像是有靈性般,又重新飛回他掌心。
下一刻,金絲再度飛出,擊向坎位。
不一會,八方卦位一一告破,整個房間的困厄之力頓時輕了大半,中央的圓柱少了輔助支撐,陰寒之力也立刻弱了幾分。
元清杭屏住氣息,慢慢將僵硬的手指活動開,「咔嚓」幾聲,他的腕骨縮小了幾分,忍著瞬間縮骨帶來的劇痛,一隻手終於從禁錮符中脫了出來。
一隻手自由了,接下來就好辦得多。
他舉手咬破中指,在空中急速畫出幾道符文,符文無紙可依,可依舊無火自燃,迅速貼上元清杭腳踝。
隨著幽幽靈火燃燒,靈力鎖鏈瞬間斷了幾環,就在繼續燃燒時,忽然,外面門上傳來了一絲響動。
暗門徐徐而開,澹臺夫人清冷絕美的臉出現在門口。
元清杭心裡叫了聲不好,急忙雙手垂下,暗暗熄了符火,裝作大夢初醒的樣子,恍惚地睜開眼。
「澹臺夫人?」
澹臺夫人一步步走近,手裡那柄短刀閃著幽暗冷光。
不等元清杭說話,她忽然揚手甩出一張符紙,封住了元清杭的嘴巴。
緊接著,她縱身而上,用刀抵住了元清杭的喉嚨,神情恍惚:「我夫君說暫時不殺你,可我想來想去,總是睡不著。」
元清杭:「嗚嗚——」
澹臺夫人怔怔看著他:「你怕了嗎?我的超兒死的時候,血流殆盡,有沒有也像你這樣害怕?……你不用怕,我把你的血在超兒的靈棺前放干,就給你個痛快。」
靈棺?
元清杭忽然不吭聲了,默默瞪著她。
澹臺夫人揮動短刀,削斷了元清杭身上的靈鎖,將他從圓柱上鬆了綁,打橫挾持著他,轉身出了門。
外面守衛的兩名弟子已經躺在了地下,昏迷不醒,顯然是被她乘其不備弄昏了。
外面夜色正濃,眾人皆已入睡。
月亮不知何時已經躲入雲層,空中烏雲密布,夜風寒冷,吹著沿路的白幡和凄紅燈籠,更顯得凄惶陰冷。
澹臺夫人雖然看上去嬌弱美貌,可畢竟也是修仙之人,這般挾持著元清杭,卻是毫不費力。
三繞兩繞,他們來到了行宮最後面的一處偏殿。
一腳踢開殿門,她把元清杭推進門內。
「超兒,娘把害你的兇手帶來了。你等娘給你報仇啊。」她喃喃地叫。
元清杭抬起頭,盯著偏殿中央的事物。
四周白綾飄舞,祭奠的火燭跳動燃燒,黃白菊花層層堆放,正中是一口黑沉精美的棺材。
棺材前方,澹臺超的名諱牌位,赫然擺在上面!
澹臺夫人拖著地上的元清杭,摔到棺材前。
她神色恍惚,舉起短刀,沖著元清杭的心口一刀捅下:「你這就去吧。」
就在這時,原本身體僵硬的元清杭,卻忽然抬起了一隻手。
一根細細的金線打著旋,纏上了澹臺夫人持刀的手腕,短刀「噹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沒等她驚呼出聲,元清杭手指急划,在空中打出了一個五星,夾雜著他指尖數滴血珠,直擊澹臺夫人面門。
剛剛在地牢里他已經半脫困,一路上,他默不作聲,早已暗暗將下半身的禁錮解了開來。
澹臺夫人平日足不出戶,幾乎不通人情世故,實戰經驗更是少得可憐,哪裡斗得過元清杭百般機變。
臉龐被五星符文罩上,她的目光忽然變得迷離,「咕咚」一下,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元清杭揭下嘴上的封口符,雙指一併,在澹臺夫人側頸邊一點:「得罪了,夫人先安靜片刻。」
澹臺夫人被他封住聲音,眼中似乎要冒出火來,又是痛苦,又是悔恨。
元清杭嘆了口氣,小心翼翼扶起她,靠著坐在一邊的柱子上:「澹臺夫人,一個母親想為死去的孩子報仇,我完全能理解。換了是我,也一定要拼盡全力,叫仇人血債血償。可在這之前,總得搞清楚令郎身故的真相。」
他神色鄭重:「令郎遺體尚未下葬的話,在下斗膽要查看一下,還望夫人您能諒解。」
澹臺夫人一雙妙目瞬間瞪大,恨意布滿了整個眼眶。
元清杭狠狠心,不再看她,轉身來到棺材前。
棺材木質珍貴,沉沉的黑色陰沉木中,夾了點點金黃紋理,觸之生涼。
元清杭抓住棺蓋上沿,用力一抬。
極沉,卻沒有釘死,隨著他的用力,棺蓋慢慢移開。
澹臺超慘白的臉露了出來。
……
生前也是個相貌堂堂的青年才俊,可現在躺在這裡,雖然有珍貴的防腐藥材陪著,不至於腐爛損壞,臉上也已經隱約爬上了青白的屍斑。
他的身側,一柄利劍靜靜擺在旁邊,寒光隱隱,寂寥無比。
正是元清杭幫他收服的那把「伏虎」劍。
元清杭雖然對他沒什麼好印象,可臨出萬刃冢時,這人為了答謝,還專門送了一顆靈藥來,誰能想到,再次見面,竟已這樣隔著一口棺材。
他沖著澹臺超的遺體深深一揖,心裡默默道:「澹臺兄,冒犯驚擾,實屬無奈。你泉下有知,自然知道我可沒殺你,若是有靈的話,便給我點啟示,幫我早點找出兇手來。」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將澹臺超胸前壽衣的盤扣解開。
屍體邊上不僅有防腐的草藥,更有冰塊鎮著,元清杭的手指碰上屍體胸口,只覺得格外冰涼。
衣襟打開,露出了胸口。屍體保存得極好,傷口也清洗得乾乾淨淨,早已經沒了血污。
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赫然就在心口上。
除了這道傷口,別無別明顯創傷,只除了胸前另有幾道扇形的瘀痕,正是元清杭在止殺湖下打的那一下。
元清杭彎下腰,目光凝聚在那道傷口上。
半晌,他手拿那根金絲,灌注靈力進去,絲線立刻堅硬筆直。
拿著它撥開傷口,果然,外表看是一個創口,裡面卻有兩條撕裂的口子。
若不是驗屍的木安陽火眼金睛,一般人怕都是很難發現這個疑點。
忽然,元清杭眼角猛地一跳。
他手裡的金針,竟然驀然軟了下來!
這不是銀針,這癥狀也不是有毒,而是被異常的邪氣侵染。
他心裡一跳,伸出手指,輕輕探近那傷口,立刻,一道極細微的邪氣順著他的手指攀沿而上,竟似要侵入他的掌心。
元清杭神色凝重,用力逼退那道氣息,心思急轉。
人已經死了這麼久,傷口上的邪怨之氣雖然已很微弱,可卻依舊如附骨之疽,並沒完全消散。
看上去,果然像是魔宗手筆。會是厲輕鴻嗎?
這種刺傷,說是劍痕可以,說是匕首的傷口,也很像。
現場的人中,只有厲輕鴻拿的那把「屠靈」邪氣肆意,若是他補了一下,似乎也極有可能。
可是厲輕鴻對澹臺超有這麼大的惡意嗎?
就算是他極度厭惡的木嘉榮,也只是臉上被再劃了一刀,並沒有在心口再補上一下。
那麼為什麼,他會專門對澹臺超出手呢?……
心裡總有點古怪的感覺,似乎有什麼被他忽略了,正隱藏在某個秘密的地方。
正在心思紛亂,他一眼望見旁邊的澹臺夫人,不知怎麼,腦子裡就有個念頭冒了出來。
這澹臺夫人,總覺得很是面熟似的。
不是因為和澹臺芸相像,卻好像曾經在哪裡見過。
這可真是古怪,他若是真見過這麼好看的女人,又哪會記不住呢?
他正胡思亂想,忽然,寂靜的夜裡,遠處傳來細微的腳步聲。
聽方向,似乎正向這邊而來!
元清杭嚇了一跳,急忙從棺材中拿出手來,雙臂用力,將棺材蓋合上。
他疾奔過去,拖著澹臺夫人,慌忙藏進了靠窗的重重白幔後面。
「澹臺夫人,麻煩忍耐一下。」他隨手加了一道定身訣在澹臺夫人身上,歉意地小聲道,「我得躲一下。」
澹臺夫人死死瞪著他,眼神似乎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一樣。
偏殿的門「吱呀」開了,暗淡的夜色中,兩個人影踏了進來。
順著白色喪幔的縫隙看出去,元清杭一怔。
男的長身鶴立,女的面帶戚容,皆是一身白衣,卻是宇文離和澹臺芸。
澹臺芸領著宇文離,兩人在正中的棺材和靈位前站定,澹臺芸低低道:「多謝宇文公子特意前來祭拜。」
宇文離在旁邊拿了三根線香,親自點燃,在靈位前恭敬地拜了三拜。
他將線香插入靈位前的香爐中,才幽幽嘆了一聲。
「我在迷霧陣中吸入毒霧,事後身體一直餘毒不清,休養了一段時間才好,故此未能及時前來弔唁,還望勿怪。」
澹臺芸眼眶紅了:「宇文公子有心,已是感激不盡了。兄長生前雖然和公子未有深交,可對宇文公子心裡也是極為敬佩的。」
元清杭屏住氣息,心裡想:「這可就胡扯了。澹臺超對這位平輩中的佼佼者,怕是忌憚討厭得很。」
宇文離沉默片刻,和聲道:「澹臺小姐也中了毒,現在身子可好了?」
澹臺芸低垂了頭:「多謝宇文公子牽挂。被仙宗馳援的長輩救下后,及時服用了清毒的葯,妨礙不大。」
宇文離輕舒了口氣:「那可真是太好了。當日我想著再去救人,將姑娘單獨留下,雖然在你身邊布了遮蔽陣,可是姬半夏那魔頭本就厲害,萬一路過發現,豈不是害了澹臺小姐?」
他苦笑:「事後每每想起這事,在下都一身冷汗。」
澹臺芸側過身,並不看他,施了一禮:「宇文公子仗義施救,大恩大德,小女子……一直還未親自道謝。」
靈堂里燭光昏暗,窗外月光已經藏在了烏雲中,她神情憔悴,可臉上卻有一絲極微弱的紅暈。
元清杭視線對著窗口,正對著她臉龐,心裡悄悄一動:「這澹臺小姐平時冰冷高傲,可是對宇文離卻挺羞澀。」
宇文離急忙也回了一禮:「澹臺小姐快別客氣。舉手之勞,而且慚愧得很,在下也沒真的幫上什麼。」
澹臺芸臉色更紅,聲音更低:「那種情況下,帶著人逃亡就是累贅,說不定便會連累了自己的性命。宇文公子心胸寬廣,不計較兩家素日……」
她停了下來,不便再說下去。
宇文離苦笑道:「宗門之間的嫌隙,和我們晚輩本來也沒有什麼關係。」
他頓了頓,又道:「術宗大比中,澹臺小姐……和令兄的風采學識,在下一直敬佩得很。若不是宗派有別,在下和貴兄妹二人也未必不能成為惺惺相惜的朋友。」
澹臺芸輕聲道:「宇文公子的術法造詣才更加厲害……各大術宗同門也是真心佩服的。」
宇文離站在那裡,修長身影映在地上,有點莫名的蕭索。
他淡淡道:「是嗎?我還以為人人都在背後譏諷,宇文家的後人枉有本事,卻身世不明、身份尷尬呢。」
澹臺芸驀然抬頭,急切道:「宇文公子不用理那些的!木秀於林,才會有嫉妒誹謗,你又何必去管外人的閑話?」
宇文離沉默著,半晌和聲道:「澹臺小姐一向這樣惠心妍狀,心存善念。」
澹臺芸臉色更紅:「宇文公子謬讚。」
宇文離搖了搖頭,幽幽道:「我說的是心裡話。我還記得幼時被祖父接回家,處處陌生,只覺得不安驚惶。祖父帶我去拜見仙門長輩,結交同輩玩伴,我也總是格格不入,沉默害怕。」
澹臺芸一怔:「啊……是嗎?」
元清杭躲在簾幔後面,暗暗叫苦:「這兩個人都拜祭完了,怎麼還不快走,磨磨唧唧的,閑聊些什麼?」
宇文離道:「是啊。我知道那些人瞧不起我,也不願意和他們玩。有一次我躲在山石后,就聽到外面一群術宗小仙君在玩耍,似乎在比賽什麼術法。
「不知怎麼,就隨口談起我來,有個驕貴小公子便道:可惜宇文家那個新來的不在,不然可以叫他扮靈獸,給我們騎著玩。旁邊一群人哄堂大笑,又有人說:那不行吧,長輩們會罵。
「我躲在那兒,心裡又氣又茫然,只聽到又有聲音道;不怕,聽說他是從路邊撿來的,是不是宇文家的骨血,還說不定呢。」
窗外月色漸暗,烏雲在樹梢翻滾,窗外月色漸暗,烏雲在樹梢翻滾,元清杭屏住氣息,心裡模糊地奇怪。
都說宇文離身世不清,可好歹也是宇文老爺子親自接回家中的,到底是什麼樣的出身,才會成了仙宗笑柄一樣的存在?
只聽澹臺芸低低道:「幼童無知,宇文公子那時候雖然剛學術法,卻已經顯出天賦卓越,難念引人妒忌。」
宇文離不答這句,聲音淡淡的,接著道:「外面笑聲不斷,我氣得渾身發抖,就想衝出去打一架,可是又想到必然打不過,徒惹更多羞辱,便又猶豫不敢。」
元清杭默默聽著,雖然恨宇文離恨得牙根兒痒痒,可心裡又莫名覺得他可憐。
他平時並沒關注過這些仙門的私事八卦,只以為宇文離風光無限、才華逼人,卻沒想到背後也是這般身世坎坷。
宇文離又道:「就在那時,忽然有個女童的聲音不高興地道;哥哥,你再這樣胡說,我就回去稟告娘了,看她怎麼罰你。
「從山石縫裡看出去,是個穿著寶藍色衣衫的小姑娘,粉雕玉琢,如同冰雪,胸前帶著個八寶瓔珞圈,上面滿是瑪瑙靈石,照耀得我眼前發花。」
澹臺芸一怔,臉色頗有點羞窘:「我娘自己不愛粉黛打扮,卻喜歡給我戴這些,小時候還常常被人說,整個澹臺家的珠寶庫都堆在我身上啦。」
宇文離出了一會神,才幽幽道:「澹臺夫人素有佳名,未嫁之時便以博聞強識、蕙質蘭心聞名仙家,對子女也是百般寵愛溫柔,真是叫人羨慕。」
澹臺芸不好意思道:「大了以後,我嫌棄這些累贅,她才消停了些。」
宇文離微微一笑:「澹臺小姐無論是珠玉滿身,還是素顏清面,都一樣的好看。」
澹臺芸滿臉通紅,手指默默絞起來。
宇文離又道:「然後,你哥哥好似不太服氣,道;我又沒有胡說,人人都說那個小子的娘親身份卑賤得很,還死了!你當時更加生氣,皺著眉頭說;人家死了娘親,已經很可憐啦,你們這樣背後說人,一點兒也沒有仙門教養。那群孩子大概也覺得羞慚,便訕訕地一鬨而散了。」
澹臺芸更是滿臉通紅:「我小時候有那麼凶嗎?我已經不記得啦。」
宇文離輕輕一揖,神色恭敬:「十幾年來,在下一直記得,從未或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