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一劍問心
祝拂柳呆住的時候,晏如海的臉上卻露出了詭異的笑容。
晏如海也看到了獨孤飛雲的那一劍。
晏如海看到,自己終於成為了一個真正的男人。
晏如海看到,自己擁著自己的三位夫人,盡享敦倫之樂。
晏如海看到,自己滿堂的子孫圍在自己的身前,承歡膝下。
晏如海看到,一個和自己相貌相仿的老人,慈祥地看著自己,滿意地點頭微笑。
晏如海看到,高大的、威嚴的晏家祠堂之中,有一塊供奉著自己名字的牌位。
晏如海在原地轉起了圈。他一邊轉著圈,臉上的笑容愈來愈濃,愈來愈詭異。
晏如海在原地轉圈的時候,杜文武跪倒了在地上。
杜文武回家了。
杜文武看到自己回家了。
杜文武推開了杜家的府門。
門內,屍山血海。
屍,是杜家人的屍。血,是杜家人的血。
杜文武看到,自己的大哥,自己的妻兒,還有杜府之中所有的人,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杜文武看到,大哥的那些政敵,杜家的那些政敵,站在杜家人的血泊之中,踏著杜家人的頭顱,肆無忌憚地放聲大笑。
杜文武看到,滿城的帶甲之人,正在四處搜捕杜家的三代九族。
杜文武看到,一車一車的杜家三代九族,正在被押往西門菜市。
杜文武看到,一排一排的杜家三代九族,跪在西門菜市口的高台之上。
杜文武看到,一把又一把的鬼頭刀,落在跪在高台上的杜家三代九族的脖子之上。
杜文武跪倒在地,滿面是淚。
杜文武跪倒的時候,草海邊緣,沙中玉的喉嚨中,發出了野獸一般的嗬嗬之聲。
沙中玉也回家了。
沙中玉看到了擺在千濤幫聚義廳外廣場之上的三百八十一具棺木。
沙中玉看到了三百八十一具棺木之中原本空空的那兩具棺木。那兩具棺木,再也不是空空的了。那兩具棺木之中,分別躺著沙中玉的父親和他父親身邊的忠僕。只是,他們都無面。因為,沙中玉還沒有替他們報仇。沙中玉還沒有替千濤幫的三百七十九名叔伯兄弟報仇。
沙中玉不止是回家了。
沙中玉還回到了自己曾經呆過的那個山洞。
沙中玉看到自己將整張臉都埋入熾熱的火堆之中。
沙中玉看到自己吞下一塊熾熱的木炭。
沙中玉看到自己用一塊尖利的石頭一下一下地刮著自己手上的刀繭。
沙中玉嗬嗬發聲的時候,八苦和尚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八苦和尚看到了什麼,沒有人知道。
有那麼一瞬間,八苦和尚的神情,忽然變得肅穆無比。
那一瞬間,八苦和尚的神態,比少林心空大師還要悲憫,比少林大雄寶殿之中的大日如來還要莊嚴。
八苦和尚口念「阿彌陀佛」的時候,萬事通正在怒容滿面地看著八苦和尚。
萬事通背上的蜂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到了他的雙臂之中。
萬事通緊緊地抱著他的蜂箱,就像一個母親在緊緊地抱著自己的孩子。
遠處的人,都看到了他們不想看到或者想要看到的東西。
風無痕也看到了。
觀戰者中,風無痕毫無疑問是離獨孤飛雲最近的。
所以,風無痕比其他的觀戰者更先看到。
風無痕也看到了自己。
風無痕看到了幾十年後的自己。
風無痕看到,已是白髮蒼蒼的自己,一個人孤獨地行走在天地之間。
風無痕看到,已是白髮蒼蒼的自己,依然劍道未成。
風無痕看到,已是白髮蒼蒼的自己,身邊都是劍。
風無痕看到,已是白髮蒼蒼的自己,伸手想要去抓住身邊的每一柄劍。
風無痕看到,已是白髮蒼蒼的自己,怎麼都抓不住任何一柄劍。
風無痕看到,一個白裙女子,佇立在遙遠的天邊,遠遠地、悲憐地、疼惜地、嘲笑地、譏諷地、輕蔑地,看著白髮蒼蒼的自己。
風無痕的手,已經按上了腰間長劍的劍柄。
下一刻,風無痕就要拔劍在手,了此一生。
劍道不成,生有何戀?知己如此,死有何惜?
獨孤飛雲收劍了。
獨孤飛雲在只出了一劍之後,就收劍了。
他的劍,再度被阿飛的劍給擋住了。
只是,這一次,風無痕終於聽到了一下極為短暫和輕微的雙劍交擊之聲。
正是這一下雙劍交擊之聲,將風無痕拉了回來。
風無痕將手輕輕地從劍柄之上移開,渾身冰涼。
這樣的劍,這樣的心劍,這樣的問心之劍,如何能敵?如何敢敵?如何可敵?
草海之中,祝拂柳、晏如海和杜文武也醒了過來。
他們都不知道,另外的兩個人看到了什麼,經歷了什麼。
他們站立在原地,再也不敢前進半步。他們甚至連後退都不敢。他們完全不敢動。
這樣的獨孤飛雲在此,誰還敢動?
這樣的獨孤飛雲在此,便是有千軍萬馬圍在他身邊,又能如何?
祝拂柳、晏如海和杜文武清醒過來之前,萬事通和八苦和尚已經清醒了。
他們站得更遠,修為更高,年紀更大,心思更淡。
他們相顧一眼,臉上都有驚容。
八苦和尚伸手在沙中玉的身上輕輕一拍。
沙中玉也醒了過來。
沙中玉站得雖然遠,但他心中的仇恨太多、太濃、太烈。
巨石之處,風無痕沒有去看獨孤飛雲。
風無痕在看阿飛。
風無痕想看看,在這樣的問心一劍之下,阿飛的臉上究竟有什麼樣的表情。
阿飛的臉上沒有表情。
至少,風無痕沒有看到阿飛臉上有任何異樣的表情。
只有獨孤飛雲看到,在自己出劍的時候,阿飛的眼中,仿若閃過一絲淡淡的憂傷。
阿飛看到了什麼?
他是不是看到了那個天使一般的女子,在撫著他的臉頰,溫柔地叫著小飛?
他是不是看到了他的李大哥被人點住穴道,扔在冰涼的地上,他卻怎麼也解不了他的穴道?
他是不是看到了他苦苦追尋了許久才追尋到的答案,卻不是他真正想要的答案?
沒有人知道。
沒有人知道阿飛看到了什麼。
甚至連獨孤飛雲都不能確定,自己看到的那一絲從阿飛眼中閃過的憂傷是不是幻覺。
獨孤飛雲也不能確定,自己的問心之劍是否真地問到了阿飛的心。因為阿飛的出劍似乎完全沒有受到影響。
阿飛的心,究竟是什麼做的?
自己的心劍,怎麼會問不到他的心?
只有阿飛知道。
阿飛知道,獨孤飛雲的心劍,確實問到了自己的心。
雖然問得極淺,終究還是問到了心。
所以,阿飛在出劍的時候,有了千分之一剎那的停頓。
所以,阿飛的劍才會碰上了獨孤飛雲的劍。
獨孤飛雲收劍了。阿飛卻沒有立即收劍。
阿飛的眼中,有一絲殺機掠過。
這是阿飛的眼中今天第一次出現殺機。
這也是阿飛的眼中這許多年來第一次出現殺機。
在程滿星面前轉身的那一刻,阿飛的身上也出現過殺機。而且是很濃的殺機。
但是,那一刻,阿飛的殺機是在心中。
沒有可殺之人,殺機只能放在心中。
然而,此時此地,殺機出現在了阿飛的眼中。
本來已經渾身冰涼的風無痕,覺得身上又涼了一涼。
站在草海之中的祝拂柳、晏如海和杜文武,覺得頭皮都炸了一炸。
祝拂柳的身體,變得僵硬。
晏如海的褲襠之中,先是一熱,又是一涼。尿意難禁,這是每一個閹人的悲哀。
杜文武緊緊地握了握手中的長棍,又迅速地放鬆自己的手。
遠處的沙中玉,覺得渾身的血液忽然洶湧起來。沙中玉想痛苦,想大笑。
「他還是他。」萬事通復將蜂箱負於背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一聲,是嘆氣,更是吁氣。
「我佛慈悲!」八苦和尚肅容,合掌,對著阿飛站立的方向,遙遙一禮。
阿飛的殺機,獨孤飛雲也感受到了。
獨孤飛雲在心底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若是自己早一些碰到阿飛,若是那個人當年不曾上太白,若是自己當年不曾答應那個人,若是自己前些日沒有走那一趟,若是……
只是,人生哪裡有那麼多的若是?
「你只出了一劍。」阿飛道。這是阿飛第一次在獨孤飛雲收劍之後主動說話。
「我只能出這一劍。」獨孤飛雲微笑道。
阿飛沒有說話。他只是看著獨孤飛雲。
「我若再出一劍,問的便是我自己的心了。」獨孤飛雲道。他臉上的微笑不變。
阿飛手中的青鋼劍緩緩地垂了下來。
「風少俠。」獨孤飛雲的目光轉向風無痕。
「前輩。」風無痕的身體還沒有回暖。
「風少俠,我的問心之劍,既問人心,也問己心。」獨孤飛雲道。
風無痕對著獨孤飛雲躬身一禮,卻沒有答話。這樣的劍,此時的他,還沒有資格品評。
「風少俠,若是假以時日,我的心劍,或許可以練至不凶之境。」獨孤飛雲道。
「多謝前輩。」風無痕對著獨孤飛雲又是躬身一禮。他知道,獨孤飛雲真正想說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