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糖餅

  張東官今年已經五十多歲,放在後世這個年紀還隻是中年,但在這個‘人生七十古來稀’的年代,自稱一聲‘老朽’也不為過。老話說‘五十而知天命’,說的是人到五十歲,一輩子追求的東西、該擔當的責任都在眼前了。總之一句話:到了這年紀,就該認命了,不用再做什麽好高騖遠的白日夢。


  張東官並沒有什麽白日夢。


  原是魁星樓的掌廚,後被織造署的普福大人看重帶回了曹府。雖然是做仆役,但常言道宰相門前七品官,在旁人看來,正五品織造使府上的仆役比尋常酒樓掌廚當然是身價高了許多,他算是草裏的野雞飛上枝頭成鳳凰了。


  也確實,入了曹府至少他的柴薪就比過去多了一倍。曾經在魁星樓,一年的柴薪不過20兩,如今在曹府卻能領到40兩,足當得朝廷八品官員的俸祿,也可見曹大人的賞識。


  但張東官心中依然有些鬱鬱。曹大人看重他的手藝,待他當然是很好,但他三十多年來在姑蘇城遍訪名廚,習得菜中三味,到頭來每日隻為一人做菜,未免有些心裏不通透。


  曹府的仆從每月有一日的休沐假,今天張東官向曹大人告了假,走出了府衙。


  他也沒有哪裏要去,隻是在這初春時節在城裏隨意地走走看看。入府已經半年,平日裏理所當然閑散的時光,沒想到一入府衙成了奢侈。


  姑蘇城水路發達,所以自古就有‘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的說法。沿著河岸邊走了許久,張東官遠遠地望見前麵的酒樓。


  那是魁星樓,他的老東家。


  也怪他張東官在這姑蘇城裏闖出了名聲,被普福大人聽了去,前陣子差人把他喚去了府裏。原以為隻是臨時烹製一頓宴席——作為姑蘇城首屈一指的大廚,自從名聲打響之後,被官紳權貴叫去府裏包辦一場宴席這也是常有的事——沒想到在嚐了他的手藝後,普福直言要將他留在曹府中。


  若是自己能選,他寧願拿著一年20兩的柴薪繼續在這酒樓。為這城裏的百姓做些菜肴,也算不負自己習得的一身廚藝。可堂堂五品大員開口,自然不是他一個小小的廚子能夠違逆的,哪怕自己不願去,魁星樓的東家也不敢再收留。


  自此,魁星樓的張主廚成了曹府的仆役。


  春日的風還有點微寒,不過透著青草的芳香,已經足夠醉人。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金銀忘不了。終朝隻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張東官隨口念著幾句。


  這幾句詩文是他聽來的,覺得倒也不太貼切,寫這詩文的不是富貴子弟就是官宦人家,常人哪在乎什麽功名,哪在乎什麽金銀,昏昏碌碌一輩子,都隻是身不由己罷了。


  能去清閑,能去歸隱的,尋常百姓可沒有這資格。哪怕是當道士、當和尚,除非是野道野僧,想要度牒那也是富貴人家才能走的路。


  這詩念著並不應景,張東官也隻是當時讀著有趣就記下了,此時閑著無聊隨口瞎念而已。他隻是個廚子,也不是什麽文人書生。


  “你這念的,是《紅樓夢》的詩?”


  “紅樓夢?”沒想到身旁有人搭話,張東官有些意外。


  “啊,說錯了,應該說是《石頭記》。”


  說話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斯斯文文的,正擺著個糖餅攤。說的也是蘇州話,隻是帶著奇怪的口音,或許是哪邊縣城的。


  如今的蘇州話,自然和兩、三百年後有些區別,兩世人聽著帶些奇怪口音也正常。


  “小友你也看過《石頭記》?”張東官笑道,他念的確實是《石頭記》裏麵的詩文。這書其實是被朝廷列為禁書,書局是買不到的,不過也是本奇書,民間多有爭相傳抄。


  張東官隻是個廚子,當然不會傳抄這個,隻是在曹府中見了。尋常四書五經他當然沒什麽興趣,不過這本《石頭記》裏的故事倒是有趣,所以每日當值的三餐做完,閑來無事就拿了看看。


  之所以府裏有這本‘禁書’,因為這書本就是曹府傳出去的,幾十年前,這曹府有位公子名叫曹雪芹。


  “囫圇看過幾章,你這念的是開篇的詩,所以記得,若是往後一些我大概就識不得了。”孫若涵也不矯情,如實道。《紅樓夢》電視劇是看過一些,書基本也就機緣巧合的隨緣翻過幾頁——尋常人家的書架,為了裝門麵,四大名著總要放的。哪怕大多數一頁沒讀過。


  江南有三大織造署,分別設於蘇州府、杭州府和江寧府。這三大織造署的織造使曆來是沾親帶故。


  當年曹寅曾在蘇州任織造使,後轉任江寧,蘇州織造使由大舅子李煦接任。曹、李兩家都是內務府正白旗包衣,長久以來通家之好,都算是親族。而這《石頭記》的作者曹雪芹正是曹寅的孫子。


  江南織造的官商,可謂是榮華富貴享之不盡,隻可惜出生富貴的曹雪芹,曹家卻在雍正六年因為貪汙虧空而被抄家,家道中落。正如他在《石頭記》裏所寫的榮國府、寧國府,指的無非就是江寧、姑蘇兩任織造使的曹家和李家。


  上半生的榮華富貴,雪芹曹的下半生隻能靠賣字畫和朋友接濟為生,聽說也在前年過世了,就像他書裏寫的,真可謂‘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幹淨’。


  如今的普福曹犖曹大人是過去曹家的遠親,當年織造署抄家時沒被牽連,雍正先帝駕崩後,被當今聖上遣到蘇州府來做織造使。


  “是麽,曹雪芹曹大家已經過世了啊。”聽這位曹府的廚役所說的,孫若涵也有些遺憾,若是早來兩年,說不定還能見見這位《四大名著》之一的作者。


  盛開在遺忘之後——這大概是文藝者的宿命。唐伯虎、曹雪芹,乃至西方的那些藝術家,他們的作品總要在作者離世之後許久才被人承認了價值。在後世價值億萬的墨寶書畫,在他們活著時卻換不回一壺濁酒。


  “小友見著眼生,你這是剛來這裏擺攤吧?”張東官問道。他雖然在曹府困了半年,但在那之前,也是姑蘇城首屈一指的大廚。曾經為了學廚,城裏但凡有名的大師都會去拜訪,就連路邊小攤小販有一技之長的也多會打交道,打出‘姑蘇第一廚’的名頭之後,也算是這裏的地頭蛇了。


  “今天剛擺。”


  “今天?”


  “嗯,剛來這裏,也沒處歇腳。見著這攤糖餅的有趣,就花了二兩銀子盤了下來。”


  這二兩銀子也是他之前用隨身的東西抵的,自從知道這‘秘境’常常在時間裏穿梭,他進來時身上都會帶一些小玩意兒。玻璃盅、打火機之類,小巧、方便攜帶的小東西。這幻境也不知什麽原理,明明是虛幻,卻能將一些隨身的物品帶入、帶出。曾經唐伯虎的畫、文徵明的字、老和尚的經書,都是如此。讓他漸漸也有些迷失了真假。


  孫若涵之前在一個鋪子裏出手了一個Zippo打火機,換了十七兩銀子。在乾隆年間,西洋的東西早就傳到了中土,打火機並不會讓人認為是‘神怪’,不過這樣的奇技婬巧在這個年代還是很有市場的,價值也高。十七兩銀子,已經足夠買十石的大米,尋常人家一年都賺不到,九品官的年俸也才三十兩而已。


  聽孫若涵說是剛做,張東官有了興致。之前沒仔細看,但那手法顯然不生疏,此時他也有心思耐心在一旁看看。


  不,不止是不生疏。片刻後,張東官的神色詫異又轉為凝重。


  “這糖餅,你之前沒做過吧?”


  “對,今日第一次做。”


  哪止第一次做,實際是第一次見。這是孫若涵沒見過的小吃,想必後世早就失傳了。倒也不是什麽複雜的菜肴,隻是普通街邊點心而已,要說多好吃算不上,以後世人的品味可能也看不上,但也是一段失落於後世的民俗的備注。


  這樣失落於時光中的東西太多太多,對孫若涵來說,也是秘境給他最豐厚的收獲之一。


  “第一次做……難怪,有幾處手法錯了,而且成麵時糖有些少。”


  張東官認真指出了幾處,顯然都是有的放矢,作為姑蘇最頂尖的廚師(或者謙虛點加個‘之一’),對於糖餅他當然不會陌生。


  “可是這樣做會不會太甜了,會讓人膩味吧?”


  這些不同的步驟當然是孫若涵故意改動的,以他的廚藝,見過一次的菜譜絕不會出錯,更別說是手法上的失誤。


  “膩味?”張東官的表情有些古怪,“糖怎麽會膩味?”


  兩人對視了片刻,孫若涵這才恍然。


  是了,是他錯了,將後世人的口味代到了現在。糖怎麽會膩味?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糖可是好東西,平日裏也不舍得吃。就像後世人許多嫌脂肪太膩,反而是排骨更貴一樣,時代的差異,人的喜好也是決然不同的。


  糖在過去一直是奢侈品,過去是皇帝用來獎賞勞苦功高的朝中重臣的。哪怕到了康熙執政末期,一直到雍正一朝,隨著西方文化傳入,製糖走上了工業化,製糖工藝大步完善,在江南一地已經能走上尋常百姓的餐桌,但甜味依然是代表著奢侈的味道。


  數錢手會抽筋嗎?

  那麽吃糖怎麽會吃膩呢?


  “多謝,確實是我搞錯了。“孫若涵幹脆的承認道。


  對於烹飪,他始終是‘誠’的,錯了就是錯了。‘國寶’也好,‘食神’也好,誠於菜肴本身就比麵子更重要。


  張東官卻沒在意這個,而是看著已經出爐的糖餅。


  “你這‘糖餅’,賣我一個?”


  “承惠,五文。”


  這是正常的價錢,張東官顛了顛,索性拿了十文。糖餅可以直接取,也能用幹荷葉打包,他也沒拿荷葉,直接上手取了兩塊。


  一口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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