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自雲台蘇醒後的這麽多天裏, 西羽一直沒有停止過思考過一個問題——我到底是誰。
可惜空蕩的大腦中似乎不存在答案, 他也很多次都會懷疑:自己在如此殘酷的競賽中隨時都會失去性命, 真正的答案怕是再沒機會知曉了。
所以當西羽術後意外昏迷, 再度於手術台上醒來時,竟忽然麵對洶湧湧回大腦的記憶,他第一反應是茫然。
“原來,我真是個人造人啊……”
“可是,羅熙並不是羅熙啊……”
“那時候他真正的名字是什麽呢?”
“是什麽呢?”
“蕭澤宇。”
“對,就是這三個字,蕭澤宇。”
……
*
“蕭澤宇,他是你在華夏國的法律監護人。
你在有生之年將永遠忠誠於他, 但不可涉及觸犯華夏法律的行為;他亦需在有生之年保護於你,但不可涉及觸犯華夏法律的行為。”
——這是西羽在首都生科院誕生時, 就牢記於大腦、甚至深刻於基因的準則,甚至是他與生俱來所擁有的唯一準則。
而其它……包括知識、道德、認知、對這個世界的喜愛與憎恨,還有那任性的壞脾氣啊……全部都是被蕭澤宇領回家那三年裏, 一點一滴被教會的。
在這個年頭, 所有新生的人造人都要有個監護人,所以當時西羽完全不會覺得厭煩奇怪。
但第一次到蕭澤宇的公寓時, 他就對自己的名字產生了質疑。
“我為什麽要叫小七?”西羽當時蹙著眉頭不高興:“這好像是貓貓狗狗的名字吧。”
蕭澤宇非常年輕, 舉手投足也毫無拘束, 他在家哼著歌給西羽拿了罐可樂, 然後才回答:“因為你是我設計的, 之前六次製造都失敗了, 這是第七次。”
西羽沒吭聲,卻仍舊緊著眉頭。
蕭澤宇好像很感興趣,英俊的臉一下子湊得很近,低頭打量他:“怎麽了?”
西羽:“如果你也叫小七小八,就知道怎麽了。”
蕭澤宇頓時哈哈大笑:“名字嘛,就是個代號,你喜歡叫什麽,取好了告訴我就是。”
西羽發愣:“我可以自己取名字嗎?”
“當然了,你也是個獨立的人啊。”蕭澤宇聳聳肩。
西羽這才端起那罐可樂,小心的喝了一口。
有點刺激的泡沫在嘴裏消失後,留下微妙的甜。
蕭澤宇:“喜歡嗎?你果然喜歡甜食。”
西羽點點頭,又提防地問:“我喜歡甜的味道,這也是你設計的?”
蕭澤宇隨口回答:“當然不是,被設計的喜好怎麽能叫喜好呢?我沒那麽變態,哎,小七,你有點多疑啊。”
剛剛從培養倉裏爬出來沒多久的西羽仍舊發蒙,邊喝著可樂邊陷入沉思。
蕭澤宇揉了揉他的銀發:“真軟。”
西羽又茫然地盯向他。
蕭澤宇收回手:“別緊張,以後你想怎樣就怎樣吧,隻要能學著把我的助理工作做好,其他的我都不會限製你——畢竟我也討厭別人管著我。”
說完他就露出個大大的笑容,自在地朝臥室走去。
被留在原地的西羽轉了個圈,仔細觀察了這套奢華但略顯空蕩的頂樓公寓,最後才在靠裏的走廊盡頭發現個房間,門口掛著個新做的木牌:小七的家。
小七……真是隨隨便便的奇怪名字。
西羽遲疑片刻,推開門迎接了自己溫馨而幹淨的房間。
……這裏就是家了嗎?撲麵而來的淡淡清香令人舒適。
西羽緩慢地走進去,坐到了柔軟的床邊。
雖然他一直都不喜歡被叫什麽小七,但跟著蕭澤宇的那三年,卻也都沒有再改過名字,一直到……灰飛煙滅的最後。
*
那時的蕭澤宇剛剛二十三歲,從美國留學畢業,手頭寬裕,似乎沒有正經工作,每天除了坐在電腦前寫代碼,就是帶著西羽滿世界地遊學與旅行。
他們去過草原,也去過沙漠,夏天在火山海島看夕陽,冬天到冰天雪地追極光,跟著退役運動員學劍道,跑到鋼琴家的別墅聽鋼琴……生活得奢靡浪費、五彩繽紛,毫無壓力可言。
大腦機能本就百倍強於自然人的西羽如饑似渴地吸收著知識,適應著這個世界,他幾乎短短幾個月就叫人看不出“新生人造人”的影子,總是行為妥帖,隻要……蕭澤宇還在視線範圍之內,就沒出過任何紕漏。
適應的過程,也是關係升溫的過程。
一開始,蕭澤宇是他神秘的監護人,後來漸漸成了熟悉的朋友,再後來,就是少不得的依賴。
有依賴了,自然就有關心。
在兩人共度第一個春節時,西羽終於忍不住越界盤問:“你到底是幹什麽的?你沒有家人嗎?人類的春節,不都是要和家人一起過的嗎?”
正坐在他旁邊喝紅酒看電影的蕭澤宇微怔,然後回答:“我媽早沒了。”
西羽眨了眨琥珀色的眼睛,臉上泛起愧疚,他能理解對於自然人來說,母親是很重要的存在。
蕭澤宇又滿不在乎地笑:“沒關係,我別的親人還活的好好的,隻是……哎,小七,你要明白,對人來說,哪怕是親情,在利益麵前也不堪一擊,有還不如沒有。”
西羽不知道他身上發生了什麽,隻是從他的語氣中品讀出幾分嘲弄和悲傷,便也沒有再問,隻是摟著抱枕輕輕地靠在他的肩膀上——雖然已經知道了自然人類的成年男子直接不會如此親昵,但一個人造人,又怎麽會在乎看不見摸不到的倫理?因為監護人的縱容,西羽的所有行為都被養得隨心所欲。
蕭澤宇習慣性地展開懷抱,相依過了片刻才道:“我不是有你嗎?這樣挺好。”
西羽小心問:“所以你製造我,是因為需要個不會背叛你的助理,還是怕寂寞?”
蕭澤宇想了想笑:“都有。”
西羽忍不住掙紮開他的手臂,不悅地抬頭對視,半晌追問:“那你現在還寂寞嗎?”
蕭澤宇搖頭。
西羽立刻又靠在他的肩膀上,心安理得的睡去。
畢竟誕生之後最開始的那幾個月,他沒有遇到過任何陰晴圓缺,本就以為生命來人間活一遭是如此的輕易而美好。
*
可惜生活不是真空,該來的真相總是會來,該理清的感情,也不能任它泛濫。
春節之後,蕭澤宇說要去日本參加電子交流會,自然又把西羽帶在身邊。
雖然窗外東京的燦爛櫻花剛綻,而來人來往的會場異常無聊,但害怕孤獨的西羽還是堅持賴在他身邊,亦步亦趨地跟著,瞧向蕭澤宇的背影發呆。
蕭澤宇這個人愛好很多,最喜歡的應該是就全息電子遊戲,所以這回看到新出的設備和產品,自然要流連訂購一番。
西羽瞧著監護人花錢如流水,開始小聲提醒:“你哪有那麽多時間玩,再說有什麽好玩的?”
“你喜歡的別人不一定喜歡,別人喜歡的你也不見得感興趣,但人得彼此尊重,對別人的愛好品頭論足沒禮貌。”蕭澤宇立刻教訓。
西羽順從的點點頭:“哦,好吧。”
蕭澤宇雖然不太幹涉他的行為,但又是個控製欲很強的性格,頓時滿意地捏住西羽的臉。
正在這時,一個身著西裝的日本女人在附近說:“澤宇,好久不見。”
西羽學習語言的能力非常強,雖然來日本之前隻是臨時抱佛腳,卻仍舊聽得懂大概。
蕭澤宇大方轉身,跟她握了握手,隨即又聊起了展會的產品,似乎彼此之前是一同留學的校友。
日本女人寒暄完畢,感興趣地瞧向西羽:“他是哪位?我看你們一直在一起。”
西羽:“……”
蕭澤宇隨口回答:“是我朋友。”
日本女人不信,竟也伸出手,像觸摸一件商品一般試圖觸摸西羽:“別騙人了,這是人造人吧?好漂亮,他是什麽型號——喂!”
西羽毫不客氣地打開她的胳膊,喚來一聲不滿。
“沒關係。”蕭澤宇扶開西羽:“你到門口等我吧,五分鍾之後就去吃飯。”
西羽立刻低頭邁步,臨走時無意間對視上日本女人打量的眼神,感覺她完全是在看一件商品,就像大家在看展會上的機器人一般冷酷,不禁心裏發涼。
雖然這也不是第一次感知到自然人類的高高在上,但她好像是阿宇的朋友啊……
是不是阿宇也把自己當成一件商品呢?
平日裏的好,隻不過是對商品的喜愛和滿足罷了?
對啊,蕭澤宇喜歡機器人、喜歡AI、喜歡玩遊戲……
自己根本就是個好玩的東西吧?
好玩到如果不符合期待,就要回爐重造七次……如果真的是個人,難道不是生下來什麽樣就是什麽樣嗎?
嗬。
生性敏感的西羽心弦一塌,陷入胡思亂想,竟然意外地選擇不聽監護人的話,快步走到展廳門口,又直接衝向大街的人群,壓根不想再等蕭澤宇和老同學寒暄完畢再來欺騙自己。
東京摩肩接踵的行人,一下子就把他帶向了陌生的地方。
那是西羽第一次離開蕭澤宇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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