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道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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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凜上一次被挖角, 還是幾年前。當時公司已經做出一些成績,圈子裏也都知道, 他這個財務總監, 其實是公司半個合夥人,結果不知哪家獵頭公司剛入職的小朋友, 搜羅到了他的電話, 打過來問, 要不要跳槽?
他當時隻覺得有趣, 沒太當回事, 很快就忘了。不想沒過幾天, 一個認識的關係還不錯的獵頭公司老總, 非要請他吃飯, 殷勤得有些奇怪。
赴約之後,他才從對方的話裏話外聽出來,那個蒙頭蒙腦的小朋友是他們公司的, 他這算是替自家不懂事的員工賠罪。
一個電話而已, 唐凜覺得對方有些太鄭重了,後來才知道,在他接完挖角電話的第二天, 範總特意請這位老總吃了個飯, 並深入聊了聊,你覺得我的財務總監是否需要跳槽的問題。
那之後,唐凜再沒接到過一個獵頭電話,哪怕是誤會的都沒有。
直到今天。
鬱飛問, 要不要加入探索者?
唐凜第一個反應就是越過對方肩膀,去看範佩陽聽沒聽見。好在這裏離那兩人還有一段距離,而專心就餐的兩個人,從始至終都沒抬頭看過這邊。
鬱飛察覺到他的視線,跟著回頭望,一眼就看見了範佩陽——在休息區裏吃牛排,還講究地配上冰桶放紅酒,想注意不到都難。
他是目光轉回來,調侃唐凜:“怕被聽見?”
“是你來邀請我,我怕什麽,”唐凜底氣十足地反駁,然後自然流暢地轉身,“我們換個地方聊。”
鬱飛:“……”
休息區。
範佩陽放下刀叉,抬眼看那兩人消失的方向,神情晦暗不明。
霍栩叼著半個麵包,斜眼瞥過來,滿滿嘲諷:“你的隊長讓你在這兒逼我入隊,他自己倒是要跟別人跑了。”
“不是‘逼’,是‘請’。”範佩陽糾正霍栩用詞。
霍栩不屑地扯扯嘴角:“嗬。”
範佩陽看了繃帶青年幾秒,忽然說:“你這種對誰都愛答不理的性格,分他一半就好了。”
分誰?分唐凜嗎?
還沒等霍栩想明白這是誇他還是罵他,那邊範佩陽已經起身,離開餐桌往休息區外走。
霍栩愣住,垂眼睛看看咬在嘴裏的半個麵包,確定自己還沒吃完。
所以這個貼身跟了自己一天半,簡直讓人窒息的家夥,這麽輕易就要撤了?
走到休息區出口,範佩陽皺眉回頭:“你還愣著幹什麽?跟我一起。”
霍栩茫然:“一起什麽?”
“偷聽。”範佩陽答得光明正大。
霍栩更莫名了:“我為什麽要跟著你去偷聽?”
“我現階段的工作目標是用真誠感動你,”範佩陽理所當然道,“所以你隻能隨我一起去偷聽,不然我真誠招募的工作進程就中斷了。”
“嘶拉——”
那是麵包包裝袋被狠狠揉成團的聲音。
一樓大廳,樓梯通道附近。
“你還真是選了一個談話的好地方。”鬱飛環顧左右,連個鬼影都沒有。
電梯上下方便,很少會有闖關者選擇走樓梯,故而這片區域一直冷清。結果唐凜還不罷休,又一路在冷清裏找了個最冷清的角落。
“你邀請我加入,我總要了解清楚探索者到底是什麽。”唐凜四下看看,很滿意這個位置,“想問的太多,當然得找個清靜地方。”
“你想問什麽,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鬱飛拿出誠意。
唐凜先問最好奇的:“為什麽找我?”
“我很想說是念念不忘,惦記已久,”鬱飛笑了下,“但我不能騙你,的確是集結區看見你了,才臨時起意。”
“臨時?”
“我沒想到會在這裏看見你們。我以為我的闖關速度已經算快了,結果你們更快。速度代表實力,我不想錯過這樣的隊友。”
“所以你其實想邀請的是我們三個?”
“三個一起當然更好,但如果隻能選一個,我選你。”
“因為我在電梯裏找出了假張權?”
“因為你在電梯裏……給他蓋了大衣。”
李展,唐凜還記得那個白淨秀氣的青年,卻忘了自己曾脫掉大衣,蓋住了對方的屍體。
但是鬱飛記得。電梯裏的種種,清晰得恍如昨日。
唐凜停下來,給鬱飛時間緩和情緒。
鬱飛卻搖頭:“我沒事。你的第一個問題,我給答案了,第二個是什麽?”
唐凜心情複雜。
眼前的人,比在電梯裏時成熟太多,可這種成熟不是時間積累下的自然而然,是轉瞬間的一夜長大。
“關於探索者,我大概聽說一些,但我想聽你講,一定比傳聞更靠譜。”不再想其他,唐凜直奔重點。
鬱飛說:“我知道你聽的都是什麽。一群奇葩?瘋子?可能是吧,但我們至少知道抗爭,而不是在別人畫好的圈裏當小白鼠,還為所謂的通關沾沾自喜。”
畫好的圈,小白鼠……
用詞還真是毫不留情。
“你可能覺得我說得刺耳,但事實就是這樣。”鬱飛冷冷嗤笑,“我們被卷進這裏,我們被要求闖關,我們被一級接一級地解鎖文具樹,這些有的選嗎?沒有。明明是被迫的事,但所有人都好像默認接受了,沒人去想,憑什麽?我們憑什麽要做這些?鴞係統是誰的?這些見鬼的規則和關卡是誰定的?我們好好的生活被攪得天翻地覆,活生生的人下一秒就可能沒命,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在哪裏?為什麽我們要乖乖聽鴞的話,讓我們闖關就闖關,為什麽不是把罪魁禍首找出來,碎屍萬段!”
鬱飛越說越激動,到最後幾個字,甚至在這片冷清區域裏吼出回聲。
他的眼裏有一團火,烈得能灼傷一切,包括他自己。
唐凜久久不言。
鬱飛的情緒慢慢冷卻下來,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有些尷尬道:“抱歉,我還是有點衝動,”說完,他又半開玩笑,努力緩和氣氛,“不過,比電梯那時候強多了吧?”
“嗯,強很多。”唐凜笑笑,配合著順下話題,揭過前麵的尷尬。
鬱飛回到正題:“你不要覺得我剛才說的那些,是不自量力,事實上我們已經探到一些‘真相’了。”
唐凜心裏一震,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但親耳聽見,還是讓人振奮:“是什麽?”
話一出口,他才反應過來,自己有些欠考慮,忙又補上一句:“如果這是探索者內部信息,不方便透露,你不用非給我答案。”
“沒什麽不能透露的,”鬱飛說,“我們巴不得所有闖關者都知道,知道了‘這些’,才更想知道未知的‘那些’,求知欲是最好的探索動力。”
唐凜莞爾:“探索者是不是對你們的口才進行了專業培訓?”
鬱飛定定看他:“如果能說動你,培訓多久都值。”
唐凜感受到了對方的真誠,就像他要求自家隊友對待霍栩那樣。
果然出來混,都是要還的。
鬱飛沒廢話,直接分享探索者目前掌握的信息:“據我們了解,這裏和地下城之前的關卡不同……”
“這個我知道。”唐凜沒經曆過,但也從竹子的講述裏了解了七七八八。
那些關卡的內容和形式,和地下城、水世界這些很不一樣。沒有文具樹,隻有一次性文具,也沒有守關人,而是每一關都給個不同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的人,就像NPC,哪怕這次死了,下次闖關仍會出現。
還有更重要的兩點。
一,闖關者每天隻在零點被吸入關卡,至淩晨五點再被彈回現實,就像每天晚上被強迫上了五小時夜班,而不是像地下城之後的關卡,進來就很難再回家,即便通關後到了水世界酒店、3/10集結區這樣的地方,可以用經驗值購買回家的機會,在時間和次數上也有嚴格限製。
二,前麵的關卡不會死人,一旦闖關途中遭遇危及性命的重傷,即刻被彈回現實。
鬱飛不知道唐凜是許願屋才進來的,默認他和所有人一樣,闖過前麵關卡,所以一聽唐凜說“知道”,便搖頭:“我說的不是關卡內容,是整個關卡世界的存在形式。”
“存在形式?”唐凜在意了。
“對,”鬱飛說,“前麵的關卡,關與關之間是沒有連貫性的,更像許多個獨立的虛擬空間,裏麵的城市也好,建築也好,人也好,更像是虛擬數據,隨時可以一鍵還原,死了的NPC下次就會複活,還是那些台詞,還是那些反應,根本不會記得你曾經闖過關……”
“但這裏不一樣,”鬱飛轉頭看窗外,“這裏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地方,所有關卡都建立在這片土地上,下到海底,上到天空,連成一道攀登梯。”
真實的,世界?
唐凜心中悚然,卻仍冷靜地問:“你怎麽能確定這裏是真實的?”
“我們在後麵關卡的一支隊伍,一直在嚐試將這裏的東西帶回現實,試過無數次,都失敗了,結果偶然發現,回到現實後的鞋底上,還沾著這裏的泥土……”鬱飛看向他,“經過化驗,他們在裏麵找到了一些已知的化學成分,但還有更多的不明物質,其中一種會在特殊試劑的作用下發光……”
能帶回現實甚至被化驗的泥土,存在性的確毋庸置疑了。
但鬱飛特意說到化驗結果,難道是……
“你們在其他地方找到同樣能在試劑下發光的物質了?”唐凜試探性地猜。
鬱飛:“是。”
唐凜:“哪裏?”
鬱飛:“我們的血液裏。”
唐凜不自覺握緊手,指尖微涼:“每個人?”
“至少能回到現實配合檢查的探索者,都有。”鬱飛說。
唐凜:“那為什麽不把這些在現實中公布出來,發動更多的人……”
“沒用,”鬱飛打斷他,“隻要我們想向闖關者之外的人,透露這裏的信息,哪怕隻是想想,都會頭痛欲裂。”
“你們不需要說,直接拿泥土樣本就行了,這是實實在在的證據。”
“泥土在化驗途中自行銷毀了,那時候我們的人才剛剛用試劑讓特殊物質發光,如果再給我們一些時間,說不定有更多發現。”
關卡世界是真實存在的。
這裏的泥土和他們身體裏,有同一種不名物質。
總結起來,似乎隻有兩條信息,可若發散思考,湧出的無數可能性和猜想幾乎把唐凜吞沒。
“我們的人猜測,這種物質就像一種標記,也是一種能量,”鬱飛繼續道,“標記我們闖關者的身份,用來區別普通人,同時也用它的能量阻止我們透露關卡世界信息。”
“那篡改記憶呢?”唐凜記得竹子說過,闖前麵關卡的時候,如果正巧有人看見,他們在零點被紫色光芒卷入關卡,這個人的記憶就會被修改,變成另外一種既解釋得通又不會泄露關卡秘密的記憶。
“也可能和這種物質的能量有關。”鬱飛說,“可惜在那之後,再沒有成功帶出過泥土,估計是被他們發現了。”
唐凜:“他們?”
“負責管理運行這個關卡世界的人,也可能他們背後還有人,”鬱飛低頭,看著手臂上的貓頭鷹圖案,一字一句,冰冷森然,“總之,一個都別想跑。”
殺意,呼之欲出。
短短幾分鍾的交談,唐凜見過兩次了。
這不是鬱飛一時激動,這是已經根植在他心底的東西。
“現在知道他們的身份嗎?”唐凜盡量平靜地問。
鬱飛深吸口氣,抬頭:“還不清楚,但守關人肯定算其中的一部分,他們守關是有一定工作規則的,還有輪班製,而且我在地下城的時候和得摩斯……”
說到守關人名字,鬱飛下意識停頓一下,發現並沒有頭疼征兆,了然:“你闖2/10的時候也是得摩斯守關?”
唐凜點頭。
隻有經曆同一個守關人的闖關者之間,才可以談論關卡內容和守關人的名字。
“我在地下城的時候,和他麵對麵打過一架……好吧,是我單方麵被打,”鬱飛坦然承認,“他當時說,‘我還挺喜歡你們這些探索者的,不過要有意思的人才行。你這種無趣的,就乖乖待在籠子裏聽話,好嗎’……”
鬱飛的語調沒有任何起伏,好在唐凜對得摩斯印象深刻,自動在腦內切換成那位金發守關人的語氣和神態,立刻活靈活現了。
“他知道探索者。他還提了‘籠子’。”唐凜在這番話裏,捕捉到兩個信息。
“沒錯。”鬱飛點頭,“所以,這裏的守關人,不是每天一鍵還原的NPC,他們有血有肉有記憶,他們甚至清楚闖關者裏的組織。至於籠子,就是我之前說過的,按照他們劃定好的路線和範圍,去闖他們希望我們闖的關卡,就是在籠子裏被他們玩兒。”
信息量太大,唐凜需要消化。
這裏麵有一些,他或許曾憑直覺懷疑過,比如他曾覺得文具樹就是一種能量,夜遊怪也是一種能量體,所以進入他身體的小狼就成了第二棵文具樹。但這些都是模糊的,從來沒有像此刻這麽清晰,真切,帶來的衝擊根本不能同日而語。
“唐凜,加入我們吧,”鬱飛再次發出邀請,炙熱的目光,像肩負著某種使命感,“我們一起找出真相,一起把這個該死的世界摧毀!”
唐凜承認,他有一刹那的熱血沸騰。
事實上他和鬱飛深入聊這麽多,也是抱著或許VIP可以和探索者聯手,一邊闖關一邊找尋真相的想法。
可看著眼前近乎狂熱的青年,他又漸漸冷靜下來。
毀掉關卡世界?
他當然想,但該怎麽做才能將目標化為結果?
“你們具體是這麽做的?”唐凜問。
鬱飛以為他終於開竅了,立刻講解:“首先,就是要忘掉關卡,闖關隻是你去拓展新地圖的手段,但絕對不是目的,我們要做的是盡可能最大限度探索每一個關卡所在的地方,尤其是那些關卡路線外、甚至是規則不允許的地方,越是不讓我們去,越要去,才越可能有收獲。”
叢越說過,曾經有探索者去了關卡規定外的區域,被直接處理。
看來是真的。
“再具體一些呢,”唐凜繼續問,“就是單純去闖未知的地方嗎,有沒有更係統的探索方案?”
“當然有,我們要從這個世界的存在,守關人的存在,還有關卡內容三方麵去著手,但是守關人和關卡內容隻有在進了闖關口之後才有機會探索,並且關卡是設定好之後呈現給我們的,我們內部都覺得探索意義不大,所以重點就在關卡外,那些不允許我們去的地方。”
鬱飛滔滔不絕,似乎一聊起這些,有著無窮無盡的熱情。
可唐凜隻注意到,從剛才到現在,對方連著提兩次“不允許”了。他委婉提醒道:“不允許,就意味著危險,很有可能被直接處理。”
“任何探索都是有危險的,”鬱飛不假思索,“沒有勇氣,就別當探索者。”
這不是“有危險”,這是根本沒有章法地往危險上撞。
唐凜輕輕呼出一口氣,下決心似的抬起眼:“我敬佩你們的勇氣,但我更想帶我的夥伴回家。”
鬱飛聽出了話裏的拒絕,卻無法接受:“你現在有機會找出真相,有機會拯救這裏的所有人,你卻隻在乎你那幾個‘夥伴’?!”
唐凜搖頭:“你太看得起我了,我負責不了那麽多人。”
鬱飛急了,口不擇言:“你那些夥伴沒你會死嗎?就算會,難道摧毀這裏,救出所有人的命,還抵不上你夥伴的幾條命?”
唐凜靜靜看著他:“我是VIP的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