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獒子

  雪越下越大,郡北的仗也越打越大,秦瓦、齊漳與譚戟有時候能從屬國俘獲糧食,有時候不能,隆冬來臨,屬國的進攻又猛烈許多。


  屬國緊鄰治壽郡,對於治壽郡的狀況相當熟悉。


  他們知道,每年隆冬,治壽郡都會因為惡劣的生存環境,餓死一大片的人。


  這個時候的治壽郡,輕則人心浮動,重則暴亂。


  今年隻要他們趁著這個機會,必能南下,一舉攻滅大澤。


  然而,治壽郡邊軍裏頭,出了個譚戟與齊漳,兩人拉起的防線就宛若天塹一般,屬國怎麽突破,都突破不了這道防線。


  譚戟盡量以戰養戰,能從屬國打來糧食,就不要盛姣姣支援。


  實在是不能打出糧食來,盛姣姣也不吝支援他們。


  但無論是哪一場仗,譚戟和齊漳都能從屬國俘獲到大量的金銀珠寶、刀劍馬匹、冬衣重鎧,以及大量的皮毛。


  文秀的夫郎張晉辦事十分牢靠,頻繁往來跳馬湖與山慶城,當出去的東西一次比一次多,他為人也精明,並不指著一家當鋪去使勁兒的當珠寶,有時候去山慶城當,有時候他會快馬加鞭的走遠一點,去治壽郡後麵的北康郡找當鋪。


  甚至有時候,張晉也會和盧壽聯手,直接將手中的珠寶出給貨郎。


  隻要能將手中的珠寶變現,盛姣姣不會管張晉用什麽方式,她給了張晉最大的自由,去辦這件差事。


  而變現來的銀錢,盛姣姣已經不用來收糧了。


  她手中囤積的糧食已經夠多,上回她就說了,替軍中收完最後一批撫恤糧之後,她就收手,不再哄抬跳馬湖的糧價。


  在軍糧照常發的情況下,隆冬,收皮貨的貨郎們,銀錢漸漸周轉不靈了,如果他們想要吃下譚戟這個前翼長手中的所有皮貨,手中就需要大量的銀錢。


  可是他們手裏的銀錢,都用來囤糧了。


  盛姣姣一旦決定停止收糧,他們手裏的糧,就再大批量的出不掉,如果不能降價賣掉,就隻能囤在手中。


  南集準備哄抬糧價的貨郎們,一個個急得火上房。


  已經到了隆冬,眼看著糧賣不出去,隆冬一過,雪融冰消,開了春,治壽郡的土地潤了潤,野菜可就長起來了。


  到時候,治壽郡的人,就是吃野菜也能活。


  雖然野菜的數量很少,可是治壽郡裏幾乎家家參軍,隻要參軍就會有糧,譚戟領著齊漳、秦瓦的仗又越打越有鬥誌,軍營的軍糧不慌,治壽郡就永遠都走不到山窮水盡的那一步。


  黃土村,齊家。


  鵝毛般的大雪,從九天之上,洋洋灑灑的落下,齊家的院子外麵一陣兒的喧囂,堂屋裏正在做繡活的文秀,急忙伸手,護著木搖籃中正在安睡的小姑娘。


  張晉從外麵匆匆進來,替文秀收拾著木篾簸箕裏的針線活兒,又雙手提著木搖籃兩側,道:


  “外頭來了許多貨郎,你和姑娘先去老太太的屋子裏去,我去稟姣娘。”


  因著他們夫妻兩個都在齊家做事兒,是以,盛姣姣便讓他們兩個每日一早,帶著孩子來齊家做活。


  張晉夫妻兩個自然高興,這世上哪裏還能找到這樣的活兒,薪酬高,做事兒的時候還能帶著孩子一同到東家來,因而連著幾日,他們都是一邊在齊家做事,一邊照顧著孩子。


  再滿意沒有的了。


  文秀瞧著外頭吵鬧不休,一臉憂心的跟在夫郎後頭,從後院到了老太太的屋子裏,又急問道:

  “外頭那些人是來鬧事的嗎?姣娘如何了?”


  齊老太太也在屋子裏聽到了風聲,幫著張晉接過了孩子,安置在自個兒的屋子裏,也是焦急問道:

  “我家姣姣兒如何了?張大爺,外頭那些人是來做什麽的?哎呀,快點兒叫我家四佬和三娘子,先護著姣姣兒去.……”


  因著外頭實在太吵,一瞬間,齊老太太還以為同往年的治壽郡一樣,家裏遭了匪。


  對於這個,齊老太太也很有經驗,每年的治壽郡一到隆冬,餓殍遍野,那便總會有人鋌而走險,有些人瞧著哪家富裕,就會動腦筋上門來搶點兒米糧。


  這時候的民兵隊都不怎麽管用,因為許多上門來搶米糧的,都是苦命的本地人,甚至許多民兵隊裏的人,自己也會腆著臉上門來要糧。


  隻是鄉裏鄉親的,沒好意思在本村子硬搶,就流竄到別的地兒打秋風。


  也有摸著黑上門來偷糧的,不管是誰,打跑就是了,這時候的日子家家戶戶都不好過,接濟了別個,自己家裏的幾口子人就要餓死。


  因為以往的日子,齊家過的很是艱難,也辛虧齊家的兒郎多,到底沒出過餓死自家人的事兒。


  今年齊家富裕了,屋梁上吃都吃不完的臘肉,地窖裏堆滿了的糧食、蘋果、耐儲存的小菜、禦寒的羊毛、製成了奶酪的羊奶.……這些東西就算是被齊老太太捂的死死的,可齊家什麽家境,跳馬湖的人都知道。


  所以一入冬,齊老太太就提防著,緊張著,料想今年發了家,怕是惦記她家這點子東西的人也多了。


  果不其然,隆冬一至,上門搶東西的就來了。


  然,巧了不是,今日齊家三位爺都去了郡北送輜重,一時間齊家能用的武力就隻有四佬與三娘子,了不起再帶上一個張晉。


  張晉急忙安撫道:

  “老太太莫急,外頭還有盧壽幾個貨郎,我立即去找姣娘。”


  說著時,還摸了摸腰上別著的一根尺長鐵杵,又看了搖籃裏安睡的自家姑娘一眼,抱拳離去。


  他的小腿用布帶纏緊,腳上蹬著黑色厚底的棉鞋,幾步穿過後院,走得急了,身子一掠,鳥兒般掠出了後院的籬笆,找到了在土坳蘋果樹邊的盛姣姣。


  盛姣姣披著一件水藍色的細絨布鬥篷,鬥篷上繡著白色的仙鶴與祥雲,靜靜的站在一旁,看齊橈、牛菊搭馬廄。


  蓮心穿著一身兒簇新的白緞麵繡紅梅花的斜襟夾羊毛厚衣裳,衣裳邊沿綴著一線兒的白羊毛,頭上紮兩個小丫髻,髻上係著兩根紅絲絛,風雪裏,那絲絛兒飄飄揚揚,。


  她那穿著,哪裏似個丫頭,分明比富戶家的小姐,穿的都要好上許多。


  隻真心說,在盛姣姣手底下當家奴,真真兒是在享福的。


  此時,蓮心手裏抱著齊橈的破山劍,靜侍在盛姣姣身後,口裏背著詩,


  “.……深夜歸來長酩酊,扶入流蘇猶未醒,醺醺酒氣麝蘭和。驚睡覺,笑嗬嗬,長道人生能幾何?”


  “太消極了。”


  盛姣姣聽的蹙眉,側眸,瞧著肩頭的雪花兒,又道:


  “換一首。”


  蓮心便是想了想,又背道:

  “劇辛樂毅感恩分,輸肝剖膽效英才。”


  前方的盛姣姣依舊聽的蹙眉,不由得回頭,看向抱劍的蓮心,剛要說話,又聽前方的齊橈笑道:

  “蓮心背的這是什麽呢?我怎的一句都聽不懂。”


  盛姣姣的火氣便是騰騰而起,看向雪地裏的齊橈,嫌棄道:

  “你若能聽得懂,咱們家都要燒高香了,這得出個狀元郎了,我看你以後怎麽辦,讓你多看些書,你偏不聽話,往後都要笑話你大字不識一個。”


  雪地裏,正幹著活兒的齊橈,不由得抬手撓了撓頭,又看向蓮心,撇了撇嘴,道:

  “反正有蓮心替我讀呢,我也不怕。”


  他能識字就行了,天生就不是愛讀書的那塊料,阿姐就是打死他,他看見書本了就想睡覺。


  能如何呢?


  如今可好了,家裏有了蓮心,往後他若當了將軍,就專門舞槍弄棒,蓮心替他讀軍報,實在太好不過.……

  “姣娘!”


  盛姣姣還待與齊橈說說理,聽得遠處張晉一聲急喚,她心知有事,便叮囑蓮心一聲,

  “讓四少爺幹完活後,把字寫了,今日你背的詩,他也需會背。”


  蓮心抱劍應是,張晉已經掠至了盛姣姣麵前,躬身稟道:


  “姣娘,咱們家院子前麵來了許多人,盧壽正在應付著。”


  “有說什麽事?”


  白雪皚皚中,盛姣姣往齊家後院去,身上水藍色的披風款款揚起,行走間,裙衫兒輕晃,步履雖快,儀態卻是極為雍容,裙擺一點兒都不往兩側飄動。


  “小人猜,應是同糧有關的,來的大多都是貨郎。”


  具體的,張晉也不是很清楚,他替盛姣姣辦事,但未必知道盛姣姣的盤算。


  說話間,兩人就到了齊家前院。


  盛姣姣冷眼睨去,喧囂的院子前麵,聚集了約莫十幾名貨郎,盧壽領著三個貨郎,擋在齊家的前麵。


  就聽有人氣憤道:

  “盧壽,你也是個跑商的小貨郎,你也知道咱們都是小本經營,咱們手裏這麽多的糧,要是出不掉,就是血本無歸,你說不收就不收了,讓咱們怎麽辦?”


  “就是,之前我就是看你們一直收糧,才囤了幾大車子的糧食,千裏迢迢的從南郡穿越千裏,運到的治壽郡,哪裏知道,糧一到這裏,你就說不收了,你這不是拿我們尋開心嗎?”


  “我們知道,你就是個替人辦事兒的,你身後東家就是齊家盛姣姣吧?你讓那小娘皮出來,我今兒一定要同她好好兒說道說道。”


  “盧壽,你給老子閃開……”


  貨郎們有自己的一個圈層,自天氣涼來伊始,盧壽就帶著幾個小貨郎,開始無止盡的收糧食,他們零零碎碎的收,大批糧食也收,來多少都收。


  雖然盧壽從來都沒有說過,自己是在替誰辦事,但他同齊明的關係要好著,近日又幾次三番的出入齊家。


  如今齊家又是盛姣姣當家。


  所以大家猜測著,盧壽收的那些糧,怕不都是盛姣姣收來,給軍營裏頭了。


  因而盛姣姣一旦不收糧,治壽郡又還沒亂到餓殍遍野的程度,大家的糧賣不出去,就急的來齊家找盛姣姣了。


  盛姣姣還未說話,齊橈帶著蓮心進了前院,他的手往後一張,握住蓮心懷裏抱著的破山劍,“唰”的一聲,抽出了自己的劍來,腳尖一點,翩若驚鴻,人已經到了院子前麵。


  他落下,小少年怒道:


  “我看你們誰敢往我家裏頭闖?”


  又劍指為首的貨郎,冷聲問道:

  “方才是誰喊我阿姐‘小娘皮’的?出來受死。”


  一群貨郎忽忽往後推,其中有人皮皮笑道:

  “四郎莫惱,我等天南海北走街串巷的,哪樣人沒見過?上至潑天富貴官宦小姐,下至販夫走卒流民賊寇,我們來得也去得,伸得也屈得,今兒隻想同姣娘要條生路,她今兒也必須給我們條生路走。”


  又是有貨郎揚聲道:


  “姣娘,你莫逼人走上絕路,我等既能出來走動,也必不是個沒本事的。”


  齊橈聞言,氣得要笑,他張口要斥,身後的院子裏,盛姣姣的聲音泠泠澈澈的傳出,


  “我也是今兒才知道,這跳馬湖地界上,還敢有人同我這般說話。”


  繡鞋兒踏上白雪,身披水藍色披風的盛姣姣,緩緩從屋簷下走過,聘婷嫋娜的身影,在筆直的樹木間輕移。


  她的身後,一頭鬃毛幽黑,宛若頭熊般的獒犬,咧著獠牙,血紅色的舌頭露出嘴外,冒著熱氣,嘴裏滴著哈喇子,悄無聲息的跟上了盛姣姣。


  野獸一般的獒犬,眼睛裏都是凶光,直盯著院子外麵的那一群貨郎。


  抱著劍鞘的蓮心,猶豫的看了一眼這獒犬,也跟了上來。


  來了齊家些許日子,蓮心才知道,齊家養了一頭獒犬,名叫獒子,是頭不拴繩的凶狗。


  不是齊家人不想栓它,而是根本栓不住。


  便是用鐵鏈子栓它,都能被它一瞬掙脫,世間哪裏還有堅硬耐實的東西,能栓得住這頭凶狗?


  也好在這獒子從不傷人,尋常時候就待在後院子裏睡覺,有生人走過,它也不叫,有人來齊家,它更是不出現。


  若不是與齊家相熟的人,壓根兒就看不出來,齊家還養了這麽一頭凶悍玩意兒。


  今天也是蓮心第一次看到獒子從後院走出來,它仿佛極通人性,知道盛姣姣有危險,頓時一掃頹廢,靜悄悄的跟在盛姣姣身後,咧著嘴,殘忍的看著那群上門鬧事的貨郎。


  咬人的狗不叫,獒子,從來都沒叫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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