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不規範

  “我回了黃土村,將村子裏的所有人都安葬了,從齊家的廢墟裏尋到了這東西,被齊二郎一直抱在懷裏,想來應是……你的。”


  齊二郎的屍骨已經被燒焦了,但是他懷裏一直牢牢的護著這隻木匣子。


  “死很容易,活著卻很難,我知道你現在很痛苦,但是你們全家人,至死都想讓你好好的活著,每個人,都在拚了命的護你周全,你真的要放棄你自己,隨他們一同去了嗎?”


  譚戟與盛姣姣平視著,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中,帶著露骨的憐惜,他看著脆弱的,仿佛一摔就能碎了的她,很堅定的又說道:

  “活下去吧,如果你不能獨自走完這條路,譚戟陪你,我陪著你.……”


  聽到最後的盛姣姣,已經哭得不能自抑。


  她伸手,一把握住譚戟的手腕,巨大的悲痛中,陡然生出了深深的恨來,昏昏沉沉中,她咬著牙問道:

  “是誰?屠了我黃土村的人,是誰?”


  譚戟沒有說話,他隻不過一名小小的營長,哪裏知道圍繞在殷澤身邊的,這許多利益糾葛?

  那是大澤權力最核心的鬥爭。


  他觸不到。


  但是他的麵容淩冽,目光堅毅的看著盛姣姣,道:

  “會查出來的,隻要站得夠高,目光就會看得夠遠。”


  隻要站的夠高,才能看的夠遠。


  “好,我活下去,我要把他們找出來,一個一個的,撥皮抽筋,碎屍萬斷!”


  她發誓!

  盛姣姣一定要活下去。


  自那往後,齊明送的這一副文房四寶,就成了盛姣姣對於家,最深的思念。


  後來殷澤又送了許多盛姣姣文房四寶,貴的,稀罕的,不計其數,可是盛姣姣都將它們供了起來,當成寶貝一般,收藏在了坤寧宮的多寶閣上。


  她慣常用的,依舊是齊明送的這一套。


  時空鬥轉星移,光陰明明暗暗間,盛姣姣從紛雜的回憶中,回到簡陋的齊家堂屋裏。


  這個家還在。


  “怎麽哭成了這樣兒?”


  齊明蹲在盛姣姣麵前,拿著自個兒的袖子,提盛姣姣揩臉上的眼淚,又笑看著麵前的姑娘,道:


  “是阿兄讓姣姣兒哭的?還是姣姣兒不喜歡阿兄送的文房四寶?那還給阿兄,阿兄給你和齊橈的換了。”


  “我才不!二哥哥送給我了,別想要回去了。”


  盛姣姣護著懷裏的木匣子,木匣子中,就裝了她用了一輩子的文房四寶。


  她起身來,生怕齊明搶走了她的寶貝一般,跑回了自己的房裏。


  引得堂屋裏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過了一會兒,齊二娘子和齊二舅先後被齊漳接回來了,兩人急匆匆的進了門,齊二舅的鞋都掉到了院子裏,也沒來得及穿,進門就抱著齊明哭。


  盛姣姣坐在自己的屋子裏抹眼淚,又拿出了自己放在木匣子中的銀錢,一邊數著,一邊拿出賬本來,用齊明送的文房四寶開始記賬。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頭的熱鬧聲漸消。


  齊明進了盛姣姣的屋子,他挑著簾子,就站在門口,看著裏頭盤腿坐在炕上的盛姣姣在數錢。


  齊明的臉上,帶著一絲揶揄的笑,道:

  “我聽說前些日子我寄了信回家,介紹了個藥商給我家阿妹,現今東西二營從民間私募的藥材,可都是我介紹的那位藥商給供應的?”


  盛姣姣一聽,也是不慌,她一邊記著帳,一邊說道:

  “我若是不這樣說,他們如何信我的藥材過關?”


  又帶著些嬌蠻的問道:

  “二哥哥可有揭穿我?”


  “沒有,你阿兄一路回來,剛進入跳馬湖就被大哥哥手底下的譚小劍發現了,他們一路感謝我的藥材,把我送入了西營,又一路感謝我出了西營,我受用著呢。”


  齊明笑得有些吊兒郎當,直接往盛姣姣對麵一坐,雙手枕在腦後,半躺在了炕上,問道:


  “你哪兒找來的藥商?我問過賣進軍營裏的藥價了,也看過那些藥材,都是上品,就你談的這個藥價,放在別的郡,那都是爛白菜的價,賤賣了啊。”


  齊明並沒有往靈異的方向懷疑,隻是單純的認為,盛姣姣是個有本事的姑娘。


  也是,家中供她讀了這麽多年的書,她並不是那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小姐。


  想來,是盛姣姣不知通過了什麽途徑,自己認識了個藥商,但是又怕別人不信她的貨源。


  於是隻能假借了齊明的名義,說是齊明信得過的藥商。


  齊家裏,齊明就隻能和盛姣姣通信,因為全家就隻有盛姣姣能看得全信。


  他跟著貨郎在外麵,雖然飄忽不定的,但總有幾個地方,是貨郎拿貨的源頭,所以齊明跟著貨郎一路走,一路讀書識字,一路給盛姣姣寫信。


  盛姣姣回信給他,就寄到那幾個拿貨的源頭,一年裏,齊明總有去貨源處七八次的時候,每一回去,就能收到盛姣姣寫的一大摞家書。


  她總等不及他的回信,家中一有些什麽新鮮事兒,便十分及時的要寫信告訴他,這一封封的家書,便是解了齊明內心最深的鄉愁。


  隻見盛姣姣拿著筆杆子,微微歪頭道:


  “上私塾的時候,在集上認識了一位姑娘,我瞧著她挺有仁義的,於是便與她多有來往,後來得知她是大藥商陳雄的女兒,恰巧齊橈受了傷,我去東營陪他療傷時,得知軍營裏缺藥,便想起了這位姑娘,問她可否想辦法資助戍邊將士一二,原本隻抱著試試看的心思,哪裏知道她就同意了。”


  又道:


  “陳姑娘這邊是主要貨源,另剩餘一些,便是自己種了些,同沿途的貨郎收了點兒,又在集上兜兜轉轉,插科打諢的買了點兒野生的草藥……”


  盛姣姣半真半假的說著,她的確認識陳雄的女兒陳阿娣,不過並不是這輩子結識的這位姑娘,而是上輩子了

  上輩子她當了皇後之後,替譚戟籌集藥材,才認識的陳雄。


  從而知道大澤最大的藥商陳雄,有個頗為仗義的女兒陳阿娣,曾經就住在治壽郡裏。


  上輩子的陳阿娣,經常會做一些給軍營募捐輜重的事兒,藥材更是沒少給。


  “陳雄?”


  齊明麵上露出一絲驚訝的神情,坐直了身子看向盛姣姣,道:

  “你竟然有這等奇遇,若是有陳雄這條線幫忙,治壽郡不敢說,跳馬湖四個軍營裏的藥材,可都不缺了。”


  陳雄可是大澤名氣最大的藥商,據說生意大到大澤的每個郡,都有他的藥田。


  “是這樣沒錯,可是我又不認識南營和北營的營長。”


  盛姣姣將身子往前一湊,看著齊明,眸光中全是狡黠的慧光,

  “不如,二哥哥去找找南營與北營的營長?咱們把南營與北營的生意也拿下?”


  齊明手裏抓著一把花生,挑眉,一雙與盛姣姣如出一轍的鳳眸,看向盛姣姣。


  他剝了一粒花生,往嘴裏丟去,把花生殼放在小幾上,慢吞吞的說道:

  “你這價賤賣了,陳雄的女兒要麽是個不懂藥材的敗家娘們兒,要麽阿妹你自個兒往裏頭貼錢了。”


  不是齊明不給盛姣姣麵子,非得戳穿她,而是盛姣姣這事兒做得漏洞忒大了,他怎麽都想不通,這麽好的藥材,藥價怎麽能給壓得這麽低?

  不合常理。


  又想了想,齊明看向盛姣姣,道:


  “你沒錢,姑姑也沒有,那就是陳雄的這閨女,是個傻缺,她在敗她爹的金山銀山呢。”


  他認定了這就是真相,對那位麵都沒見著的陳雄女兒,不由得生出了幾絲扼腕來。


  她阿爹可是大澤最大的藥商,別人隻可仰望,無法觸及的主兒。


  沒想到陳雄的那個女兒,竟然連藥價都不知道。


  她怕也是仗著幾分豪情,接到了盛姣姣的信後,就將上品的藥材一頓亂賣給了盛姣姣,於是盛姣姣又將好藥材,一頓亂賣給了軍營。


  桌上幾粒花生的空殼微微晃動著,窗外齊家人說話的聲音響起,生活如水一般的平淡中,還透著寧靜的幸福。


  坐在齊明對麵的盛姣姣,麵上看起來四平八穩的,實則內心無比認同齊明的話。


  的確,陳阿娣是這樣的人。


  上輩子,陳阿娣就沒少給譚戟倒貼藥材,以至於陳雄及天下人都懷疑,陳阿娣是不是對譚戟有意思了。


  甚至還弄出過陳雄找上殷澤,要殷澤賜婚,讓譚戟娶了陳阿娣一事。


  當然,鰥寡孤獨了一輩子的譚戟,肯定拒絕了陳雄,據說把陳雄氣的夠嗆,也讓殷澤很是惱怒了一陣。


  但陳阿娣卻依然在不斷的給譚戟倒貼藥材,直至譚戟最後因為打仗,能自給自足了為止。


  後來一直到盛姣姣死之前,譚戟和陳阿娣都是一個未娶,一個未嫁。


  盛姣姣看譚戟那個架勢,非說他對陳阿娣有情,倒也沒有,陳阿娣也並非如傳言中那樣,對譚戟情有獨鍾。


  而這輩子很多事情都變了,這兩個人是個什麽情況,暫時盛姣姣也不知道。


  她隻想著,既然陳阿娣上輩子都幹過這種為軍營倒貼輜重的事兒,這輩子,盛姣姣將陳阿娣提前扯進來,應當也是可以的。


  又見齊明一臉自信又精明的笑意,盛姣姣不由得打起了精神來。


  應付二哥哥,怕是比應付現如今的所有人都要累。


  她從前隻知道二哥哥聰明,是個做生意的料,所以二舅娘就算是跟全家人做對,也要把二哥哥送出去,跟著貨郎去走街串巷的賣貨做生意。


  卻是沒想到,二哥哥簡直就是個做生意的奇才。


  他擁有一個生意人最基本的敏銳,對於任何貨物的物價,都了如指掌。


  想瞞著齊明藥材的來處,得做到極為細致與天衣無縫才行。


  又驚覺齊二娘子的良苦用心,她怕是早就看出了齊明的天賦,所以為了讓自己的兒子,擁有更廣闊的天地,去學習做生意,於是齊二娘子心一橫,早早將齊明丟出了家門。


  也正是有了這幾年,隨著貨郎走街串巷的經曆,才讓齊明積累了豐富的物價認知。


  什麽地方盛產什麽,什麽地方緊缺什麽,齊明一清二楚。


  這一刻,盛姣姣第一次對齊二娘子,有了種刮目相看的佩服。


  她眨動了一下眼睫,幹脆將所有的事兒都攤給了齊明,問道:

  “那便是陳阿娣亂賣了她阿爹的藥材罷,接下來該如何撥亂反正?二哥哥出個主意。”


  “你呀,還是同小時候一樣,惹了事,就丟下一堆爛攤子,讓阿兄替你善後。”


  齊明笑得極為爽朗,眼底還有對盛姣姣深深的縱容之感,隻道:

  “阿兄同你說,大哥哥與戟哥,如今都不是缺錢的主兒,你要阿兄去找南營與北營的營長也可以,不過咱們得把這藥錢規範了,不多了,與以往軍營采購藥材的藥價平齊就行,跳馬湖四個軍營,藥材同價。”


  又道:


  “陳家姑娘亂賣藥材,一次兩次是可以,就當半賣半送給戍邊將士了,咱們念著她的好,但這行軍打仗,可不是一兩年的事兒,陳家就是有金山銀山,也禁不住陳家姑娘這般的揮霍,這樣,咱們不求從中賺錢,至少陳家的本錢,及咱們家的本錢,是要賺回來的。”


  之前盛姣姣跟東西二營做生意,那是一頓亂整,她從不曾開過一個具體的實價給東西二營,隻讓權棚與簡托看著給藥錢就行。


  於是有錢就多給點,沒錢就少給點,權棚與簡托也是一頓亂給錢,給多給少,齊橈從不曾數過,盛姣姣也從不曾有過意見。


  沒有人會想著要占對方的便宜,也沒有人想著去坑對方,真正要說,就是不規範。


  供貨的流程不規範,采購的流程也不規範。


  隻要不規範的生意,便不是長久之計。


  遲早的,要麽供貨商、中間商、買家生嫌隙,要麽做大之後遭遇崩盤。


  總之一錘子買賣,做了這次還不一定會不會有下次。


  齊明說著,拽過盛姣姣麵前的賬本翻了翻,帳做的天衣無縫,齊明沒發現異常。


  他從賬麵上看出來的,盛姣姣不僅給軍營在賣藥材,還折騰了些小菜,嘖嘖,居然還有蘋果。


  而目前,盛姣姣居然還是盈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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