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天遺
海棠不惜胭脂色,獨立蒙蒙細雨中。
偶爾,我坐在這有些冰冷的宮殿中,透著窗,望著窗外雲卷雲舒,心中總不自覺的想起,想著當初他回話的時候是怎樣的想法。
那年,父皇來到小屋前,就這麽明晃晃的十幾個人鋪滿了門口。我有些不知所措的看著他,心中有些害怕。不是因為他是陌生人,而是他的眼中太過於陰冷,比寒冬臘月還要冷。
他走過來說,說我是他的女兒,是來接我回去,享受榮華。
其實,不用他說,我便知道我是他的女兒,隻因娘親在死前把她的事情全部告訴了我。包括他們是怎樣相遇的,包括她為他叛離鬼穀,包括他的身份,包括他背叛了她。她讓我一定要跟他走,她讓我幫她尋一個答案。尋一個他是否有後悔過的答案。
他問我,娘親葬在了哪裏,我指了指山穀中的河川。娘親想回到鬼穀,回到曾經給予她一生溫暖的地方,便讓我將她火化了,灑到河川中,隻因鬼穀中也有這麽一條河川。
他沒有說話,隻是走到了那河川邊,站著,不發一語,從豔陽高照到月光如鐵。他又走到我身邊,低頭對著我說,說讓我跟他走,說會照顧我。
我不想答應,我還要等他,等他說的三年後來接我。可是,娘親臨死前的央求,我無法拒絕。
我答應了他,和他回宮,去當那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公主,可是,我也讓他答應我,每年海棠花盛開的時候,讓我回來這裏。
就這麽,我進了宮,每年海棠花盛開的時候,我便會興衝衝地來到這裏,看著海棠花瓣布滿我的視線,染紅整片天際。
我看著海棠花花開花落,看著宮中從生機勃勃到仲夏夜空,從秋日蕭瑟到皚皚白雪。我在等,等他說的三年,等他說的‘我來惜你’。
我那時候就在想,若等到第三年海棠花盛開的時候,我要告訴他。等我長大了,等我能和你一起騎馬,等我不再是這小孩子模樣的時候,你來娶我可好?
我要讓他知道,有一個小姑娘從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喜歡上了他,真心實意的喜歡。
到了第三年的時候,我穿上了我最喜歡的粉色衣裙,上麵繡滿了海棠花。我要讓他見到我最美麗的一麵,我要讓他知道,當年的小姑娘也是很好看的。
可是,我看著海棠花瓣從枝椏上紛紛凋落,遠方的那個人,那個我熟悉到心窩的人,至始至終沒有出現在我麵前。
我坐在當初約定的磐石上,直直的望著當初他離去的方向。期待,他會騎著一匹馬,或者,緩步走來,揚著他好看的笑容,牽起我的手,溫柔的同我說,他回來了,回來和我永遠在一起。那時候,我便會向父皇請求,請他答應我和他在一起。
父皇是不會不同意我的要求,因為龍淵卷軸父皇是想要的,而娘親讓我成人的時候,再交給父皇。
花開花落,雲卷雲舒。直到海棠樹上再無任何的一片花瓣,直到連樹下連一片凋殘的花瓣枝葉,也尋不見的時候。我才發覺,他沒有來,沒有實現當年他許下的諾言。
我不敢相信的向前跑去,不顧身後宮女們的呼喚。我在想,會不會他就在前麵,會不會他隻是因為事情耽誤了,會不會隻要我再多跑一點路,我便能看見他了。
可是……
那空蕩蕩的路口,那搖擺肆虐的樹葉,那刮騷著耳膜的風聲……
“軒哥哥,是不是連你也不要天遺了。”
我站在那裏,平生第一次覺得這天是這麽的黑,這風是這麽的疼,老天爺是這麽的狠。
我噗通一聲,跌倒在地上,麵上早已是模糊一片。
是你說的,你要來惜我;是你說的,要我等你;是你說的,三年後會回來。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食言!
軒哥哥,是不是天遺做錯了什麽,所以你不來見我。
軒哥哥,請不要丟下天遺……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回宮的,也不知道那幾日我是怎麽過來的。
隻是,每逢海棠花季的時候,我依舊去那裏等,期待能再見他一麵。海棠開了又謝了,謝了又開了,不覺間又過去了四年。父皇已不允許我再去那裏,說我已長大,不能再沒了規矩,去那裏。
在我十四歲,最後一次到那裏的時候,我將我當年贈他的紅豆鏈刻在了那個磐石之上。我想著,或許等到哪一天,興許他記起了兒時的那個小姑娘,過來看看的時候,便能看到這紅豆鏈。這樣,他便會知道,有一個小姑娘一直在等著他。等著,她長大的時候,能嫁給那個小哥哥。
回宮的時候,我找到父皇,央求了很久,求他在我院中種一棵海棠。兒時,父皇派來教我讀書的師傅曾告訴過我,樹木之間都是相通的。若我這裏有一棵海棠,或許,在那邊的海棠便會明我的心意,陪我一起等著他。
海棠花開開謝謝,眨眼間,我已在這宮中經曆了十個春秋變遷。而我,依舊這麽一直等,一直等,等到長發及腰,等到身姿婀娜。每逢午夜夢回之時,我老在想,他是忘記了我,還是當初的諾言便就是敷衍。還是……他死了?一想到這裏,我便就不敢再往下想去。
直到,那日廟會相遇,雖然青絲已無,雖然他的麵容亦有了些改變。可是,我知道,我就是知道,他就是軒哥哥,我心心念念的軒哥哥。
我急匆匆的擠開人群,拉住他的衣袖。沒人知道,我是有多麽的欣喜。我想把這些年的思念都說給他聽,想把這些年的委屈都哭給他聽,可是,他轉頭看我的眼神,就那麽一刹那,足以將那些話語通通化為雲煙。
“軒哥哥,我是天遺,你可還記得。”
而他的話語,讓我想假裝微笑都撐不起來。
你是誰?
簡單的連三歲孩童都會寫的字,就這麽直直的刺入我的心窩,紮的我好不心碎。
軒哥哥,你真的忘記了天遺嗎?
我不相信,他就這麽忘記了我,我不相信,兒時的諾言竟真的是一場敷衍。
那日宮宴,當我知道他是靜虛的時候,刹那間,隻覺渾身泛著一股冷。想著,他或許隻是和尚,卻不曾想過他竟然是相國寺的方丈,父皇所看中的人。
可……那有如何!
他走的時候,我追了上去。那個時候,我想告訴他,三年的約定到了,你沒有來,你可知我給你找了多少理由,想著若你出現了,我定要好好的罵罵你。可,真的到你出現的時候,我才明白,其實我要的,不過是你好好的出現在我麵前。沒人知道,這幾年,我是多麽怕你出事。
可是,當他看著我的時候,我突然覺得,他忘記了我也沒關係,隻要我記得他就好,大不了重頭再認識一回。
所以,我告訴他,我叫天遺,這一次,我一定要讓他徹徹底底的記住。記住,有一個叫做天遺的姑娘。
我明白父皇對我是有所圖的,所以我牢牢的握住僅剩的自由時光,貪婪的跟著他。我向老天爺乞求,乞求給我多一些時光,讓我牢牢記住他每一個神情,讓我牢牢握住他每一秒溫度。
那場煙花中,不知怎麽的,突然間就這麽一股腦的,把這些年的委屈都說了出來。我真的想讓他知道,有一個小女孩,喜歡了他十年,從廟會的那一眼開始,她便就發覺是愛上了他。這一次,她也不知要愛他多久,一年,十年,還是就這麽過了一輩子。
我想問他,可曾回去過那裏,可曾看見那一磐石上刻著的紅豆鏈,可還留著那一串紅豆鏈。
昆侖山下,為他擋下的那一劍,是我認為我這一輩子做的最對的事情,也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情。
他帶我去蓬萊殿求醫,苦苦的跪在殿前央求,舍棄了他一身的尊嚴,隻為換我平安。這些事,我都從王道長口中得知。可是,那有如何!難不成,我要他放棄所有,和我在一起;難不成,我要他和父皇作對,最後落得一死。我怎能忍心他有事。
原本我是想著一輩子和他在一起,可是,當我明白父皇的想法時,我便明白,執念太深,不過傷他傷己。
父皇的野心,籌劃了這麽久的事情,不可能再去終止。父皇,是不會允許我喜歡上一個人。
我狠下心腸,告訴他,我不認識他。當我看見他眼中的震驚、失望、與心碎的時候。沒人知道,我的心有多痛。
曾經,我將紅豆鏈刻在了那方磐石之上,願的,不過是有朝一日,他能握住我手中的情意,可我等了十年,他卻依舊沒回。到了現在,他要來握住我手中的情意,可是,我卻再也無法將它遞過去。事實,竟然是這麽諷刺的可笑。
這片天下,從來沒有如果,有的不過是因果,隻可惜,我明白的太晚。到了如今,因果已成業障,欲望早已成了癡妄,再也回不去了。
願隻願,人生若隻如初見。若他能忘記我,那該有多好。
紅豆安如血,入骨相思結,贈君紅豆鏈,君兮不相離。
這……終歸是我一個人的癡妄,也該……是我一個人的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