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安撫
沒有刻意地提高聲量,沒有故意情緒激昂,那聲音很平靜,就像在說一件尋常小事,顯得特別清楚。那句話很是清晰,就像兩顆珍珠輕輕地撞擊,美妙而堅定,然後舒緩著眉著紅妝的佳人情緒。
玄字型大小監一片安靜,鴉雀不聞。
寒風輕拂起燭燈昏暗的光線,光線照進室內,把年輕人的身影映在舊牆木窗上,就像刀劍刻出來一般清晰。
風從窗外來,雲陽公主宮服輕飄,看著那道若隱若現的暗影,雙眸有若秋水,裡面有煙雨氤氳,略有怔仲后,方輕聲道:「公子何出此言?」
李蘭將身子徐徐轉了過來,直視著她的眼睛,用極慢的語氣問道:「敢問公主,神機營可是隸屬於左督衛麾下而治?」
「確是如此。」姜若嫣柳眉輕揚,想了想,「神機營雖是歸我轄治,但實際上若有重務,尚在指揮使統御之內……公子問這等雜事做什麼?」
「公主莫急。」李蘭凝住腳步,靜靜地道:「那左督衛可是上受皇命而拱衛京畿重地的吧?乃是天子近衛吧?指揮使大人可是直屬御前吧?只忠心於陛下吧?縱然是諸位皇子也不可諭令他做什麼事情吧?」
「這是自然。」姜若嫣坦然地迎視著他的眼睛,雙眸亮若晨星,「左督衛可是宮闈禁軍,第一要旨便是忠君。哪怕是東宮太子無明旨也不能擅加調派,難道公子的言下之意是……」
「正所謂床榻之下,豈容他人鼾睡。李蘭黑幽幽的瞳孔烏亮如同寶石一般,穩穩地凝在她的臉上,語調悠然地道:「世族貴胄後輩確實在左督衛歷練不假,可既然直屬御前,公主覺得陛下是否會寬宏大量,容這些人以下犯上呢?」
姜若嫣抿住唇角,眸色幽深地凝視看了他半晌,低聲道:「以父皇的脾氣,自然不可能容忍。」
「那便是了。這些人家世門楣極是清譽,且得艾陛下愛寵,故而意氣風發,竟能在堂堂天子近衛里任職,為日後朝堂出仕以此為根基,可惜他們都忘了,無論是何等權勢滔滔,在這宮闈禁軍里,還有一個人是萬萬不能與之為敵的。」李蘭唇角噙著一似如碎冰瑩雪般清冷的笑意,字字如刀,「那就是當朝皇帝陛下。」
姜若嫣呼吸一滯,彷彿突然之間看到了以前從未注意到的一個方向,腦中漸漸明晰,語調清和地道:「可是這也很難以保證公主安然無恙啊……」
「那公主以為私自倒賣軍械,陛下會不生怒嗎?陛下竭盡心思治理左督衛這等天子之師,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一心忠君拱衛京都?我與陸丘相爭,當然眼前最大的事就是軍權,但對於皇帝陛下而言,他還要治理天下,他可以容忍我們爭強狠斗,卻決不會容忍這些人在宮闈禁軍里亂政。當朝臣們不明事理,看不懂風向而彈劾我時,最惱怒的人並非文遠侯,而是皇帝陛下……」
「妄殺貴胄後輩是重罪不假。李蘭略有停頓后,方繼續說道:「可我身居神機營主將,天然便握有大義在手,且這場禍端看似是我與陸丘爭權,但實際上已然犯了陛下的忌諱。公主不妨想想,我可是御封的主將,而不是平白無故調任,在名義上是代天子行事……可陸丘非但不誠以尊重,尚且與我作對,絲毫未把我放在眼裡,以至於令行下未效。故而落在陛下的眼中可就不是那麼簡單了……堂堂御封主將竟在宮闈禁軍里,被一群貴胄後輩所刁難,依軍法將其處置后,還要背負重罪,那這左督衛究竟是這些人的私軍,還是陛下的天子近軍呢?這天下……又是誰的天下?」
姜若嫣的櫻唇劇烈地抖動了一下,面色乍白之後又突然潮紅,一些模糊不清的東西漸漸從迷霧中顯現出輪廓,答案呼之欲出。:「公子……是想把事情攪大……」
面對李蘭的默然不語,姜若嫣的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但她終究是歷經沙場的奇才統領,只深吸了幾口氣,便快速穩住了自己的情緒,鎮定了下來。
「你說得對,只有朝局動蕩才可以有挽救的餘地……」雲陽公主抿住朱唇,在原地踱了幾步,「可是太難了……實在太難了,文遠侯不會放過公子的,屆時若稍有差池,就是踏入死地,再也不能回頭。」
「誰會想要回頭呢?」李蘭視線鎖在她身上,淡淡地道,「開弓沒有回頭箭,當我決定殺陸丘的那瞬間起,便未曾有過片刻想要回頭。」雲陽公主握緊他的手臂,但見裸露在外的肌膚儘是白紗而裹,那點點落紅的梅妝雖有遏制,可落入眼裡,仍是觸目驚心。
年輕姑娘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順著臉頰,不停地向下滴落,給人的錯覺,就好像這滴淚滴立即會在深獄凜冽的寒風中,被凍結成鮫人的珍珠。
李蘭溫柔的注視她,不能上前,不能安慰。深獄的凜凜冰寒順著被扯松的衣領刺入皮膚深處,陰冷入骨,彷彿隨時準備直襲心臟,逼它驟停。
「疼嗎?」姜若嫣看著他收緊衣衫的動作,輕聲問道。
「不疼……」
「你騙人的本事,真的好差。」姜若嫣面色蒼白,眼眸中水汽盈盈,「都是我不好,不該去請你入京的,不然不會生出這麼多事端……讓公子身陷險境的。對不起……」
「我沒什麼的。」李蘭只覺得眼眶一陣陣的發燙,伸手揉了揉她的秀髮,音調極其平穩,彷彿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魔力:「何必因此感到自責?該說對不住的是我,畢竟是我殺了他,還望公主莫要怪罪……放心吧,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從這裡走出去的。」
「讓你見笑了。」姜若嫣用衣袖印去臉上的水跡,振作了一下精神,音調仍是低低地道:「可是公子何以這般肯定?」
李蘭眼波輕動,沉吟了片刻后,方慢慢點頭道:「因為陛下根本就不想讓我死,就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