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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不服你吃

  整座未央宮,在這一瞬間,彷彿都變得濁重了些。


  未央宮外的日頭正在高照,樹葉嘩嘩然,將直落的光線散成很多光斑。初夏時節,天氣猶熱,園景里不知何時響起了夏蟬輕鳴,好整以暇的小太監們自然是無名火起,於是那枝粘桿落了下來,落入未央宮前那影影綽綽的青翠園林里。


  午後這股令人抓心撓肝的煩躁情緒,則是仿若浪潮般湧入正殿。


  清麗的陽光,從庭外灑進殿內,照亮了所有角落,照亮了李蘭明媚的容顏和他身上那襲泛著幽光的衣胄,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清冷有若夏風。


  看著安然站在御座下的年輕人素淡的身影,文遠侯臉上蒙上了一層寒霜。他想要舉起薄胎茶盞喝口茶潤潤有些噪意的嗓子,卻發現自己杯里的宮廷貢茶已經涼了。他想要把茶杯擲到地上以宣洩情緒,然而他不在意這等瓷器有多貴,卻不想讓皇帝知道自己此時的情緒。


  這位聲威赫赫的侯爺咬緊了牙根,腦子裡嗡嗡作響。有道是父子同心,陸丘是不是冤枉的,他當然很清楚,陸丘是不是個能與人虛與委蛇的硬骨頭,他當然更清楚。他知道這個兒子在為那位盡心儘力辦事,絕無半分不忠之心,但他卻不敢肯定有何把柄落在李蘭手上,更不敢肯定面對左督衛這等出了名的紀綱整肅時,那些統軍將佐有那個本事抗到最後不招出些什麼不利證據來……


  明堂會審的結果是要廷報傳繳天下的,一旦同意了明堂會審,便等於準備承擔隨之而來的後果。屆時若是成了鐵案定案,連如今去求皇帝格外施恩遮掩的餘地都沒有了,文遠侯怎麼敢硬著頭皮一口應承下來?

  但僵局總歸是要打破的,默然沉思了片刻后,文遠侯緩緩起身施禮,垂下頭,掩住了臉上隱忍的表情,冷冷道:「回稟陛下。老臣以為明堂會審著實不妥,無論是這樁貪賄的案情究竟如何,神機營畢竟歸屬宮闈禁軍,天子近衛。自當是謹之慎之,何至於如今提起來這般隨隨便便,全無半點沉穩心腸?先生行事這般莽撞毫無根由,實在是令人佩服,想來治軍亦是這般風采吧?何況案情再大也不過是貪墨軍餉以中飽私囊,那些涉事將佐無非是依律遭到重刑罷了,何故不分青紅皂白,便要將人斬首示眾啊?這般急躁,難道先生是有什麼把柄落入人手不成?」


  「再有啊……」文遠侯略作停頓后,兩道目光凌厲如箭,帶著怨毒的氣息射向李蘭,語調森寒地道:「難道先生不知依我朝律令,不可無故罪殺世族後輩的嗎?不知他是本侯的兒子嗎?堂堂一品軍侯的兒子你也敢殺,先生眼中是不是太沒有王法了?縱然先生有客卿之尊,也沒有這等重權的,憑什麼擅加治罪?陛下……依老臣之見,似這等狂悖之徒,一定要以重典懲治,方可令天下臣民有畏懼之心,不然君威何在?朝綱何在?」


  聽到此處,斜靠在扶枕上的皇帝終於放下支著額頭旁側的手,坐正了身體,盯住李蘭的眼睛徐徐道:「李卿,對此你有何話說啊?」


  這句話雖然聽來平常,但細細一品,其實已是極重了,李蘭立時緩步上前深施一禮,可抬起頭來時,說的話仍無退讓之意,看著文遠侯溫言笑道:「哎呀呀,陛下面前議事,政見不同是經常的。侯爺如不贊同我的提議,儘管否了便是,何至於這般辭氣激憤?莫非我適才有哪句話刺到了侯爺,惹您不快了?那我這廂先賠個禮吧。」


  「不過侯爺這番言辭,我著實不敢苟同……」李蘭微微頜首,唇角那抹戲蔑的笑容終於消失,神情稍稍整肅了一點,語調甚是清冷地道:「神機營乃是歸屬宮闈禁軍之列,以拱衛京畿重地為已任,李某自受聖恩垂憐而領主將之職后,向來只知有天子詔命,不知道有什麼軍侯不軍侯的。無論是白衣走卒也好,世族貴胄也好,皆是一視同仁,不可擅加廣開方便之門,君威二字豈是兒戲?恐怕侯爺這般想法是要不得呀,別得不談,難道說西陲軍中也是只知侯爺,而不知當今天子的嗎?」


  文遠侯全身一震,臉上的肌肉似乎不受控制般地跳動了幾下,垂在身邊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彷彿是極力控制著不砸到那個青年的臉上去。


  「不過轉念一想啊,侯爺金戈鐵馬這些年,軍中威望總是有的,將士們自然仰慕您的卓絕風采,實在是我過於言談無忌了。」李蘭展顏一笑,整個人竟帶有一種朗月清風般的氣質,完全不像他所說的話那樣陰鬱,「若有得罪處,還望侯爺海涵呀。」


  他句句嚴詞如刺肌膚,文遠侯的嘴唇不禁劇烈地顫抖了起來,放在膝上的雙手已不自禁地緊握再緊握,胸中一陣翻湧。


  但他終究是戎馬半生的沙場老將,朝堂上什麼風浪沒見過,當不是初出茅廬,不知政見為何物的新人,知道什麼話該說或是不該說,什麼怒該發或是不該發,咬了咬牙,已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跳動的火苗,輕笑道:「先生當真是好人物,只需動動嘴皮,三言兩語便能將所議之事扯到本侯身上來。莫不妨先生日後治罪也只懂書生意氣,而不懂浴血奮戰究竟為何物?如此這般,恐難得麾下部屬之心吶。至於什麼西陲軍啊,素來聖德庇佑,這才能戍守邊疆多年,豈能有妄君之心?何況本侯早已年老致仕,再有威望,也是快要入土為安的人了。似你等這樣後輩,不去研讀兵書布陣,偏是逞口舌之利,何以懂得軍令如山?就不怕三軍將士寒心嗎?」


  其實從開始論辯以來,文遠侯只有兩句話是對李蘭說的,這兩句話都沒有什麼頂撞之意,但文遠侯這罪名一扣下來,倒貌似是李蘭任何言談舉止都無法勝任神機營主將之職一般,實在是一記厲害的軟刀子。


  可軟刀子誰不會用啊。李蘭眯起眼睛看他,看著看著便笑了起來,淡淡地道:「陸侯爺,我如何不懂得軍令如山了?統軍都司陸丘不就是個很好的證明嗎?他的首級現在還在神機營演武場上的轅門掛著呢。以儆效尤之下,三軍將士何以再敢以下犯上呀?」


  文遠侯的臉色剎那間變得異常猙獰,雙眸赤紅。死死地盯著這個文弱書生半晌,腦中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漸漸由激動變為陰冷,轉而把視線投向高高琚於御案上的皇帝,叩首道:「陛下,老臣以為就算客卿所言非虛,但歷代聖賢著書立言,且有陛下聖明在上,總歸要有所實證才是,單憑客卿一言之詞,但要明堂會審以治諸多將佐的罪,屆時真有其咎也就罷了,可若是子虛烏有,恐怕宮闈禁軍會有嘩變啊,還請陛下三思……」


  皇帝的胸膛明顯起伏著,看向殿下神色各異的兩人……惶惑不安,努力顯得恭順平和的文遠侯,面無表情,躬身在那裡沒有再繼續申辯,但也沒有請罪的李蘭。


  這位已逾知命之年的老皇帝突然覺得一陣煩悶,閉起了眼睛緩緩道:「既是如此,李卿你可有罪證啊?」


  「臣自當是有證詞,陛下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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