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態度
看到李蘭站起身形,那條人影也不在靜立,轉身步下蜂腰小橋,進入挑檐塗丹的連廊,每走近一步,映在年輕人眼睛中的影子便清晰一分。
與那日的衣胄鮮明不同,姜若嫣此刻一改素日勁衣窄袖長靴的打扮,竟穿著暗花雲錦宮裝,前襟的刺繡與腰間的流蘇已成功調和了她英勃朗朗的中性氣質,顯得氣度沉靜雍容,明艷而不可方物。只有那一頭又長又順的髮絲仍以略合時令的菊花簪簡束,未帶任何釵環,眉宇間那抹寂寥神色非常顯目。
雲陽公主的腳步邁過連廊回攔,走進了暖閣里,見李蘭躬身行禮,不由向他露出一個柔和的笑容,道:「公子總是這般客氣,我說過的,視我如之平常便可,禮數多了可就要過於生疏了呀。」
李蘭微微抬眼,眸中略有神搖意動,含笑請姜若嫣在梅花朱漆小几旁的軟椅上坐下,捧杯奉茶后,方徐徐道:「是在下的罪過了。我看公主這番霽月光風,可是剛從宮裡回來?」
「公子客氣了。」姜若嫣的視線投注在李蘭素淡的容顏上,道:「確是如公子所言,我初從祖奶奶那裡請安歸府,聽白叔說公子好不容易有餘暇自左督衛而歸,便過來看看。」
「太皇太后?」李蘭眉睫一動,微微沉吟道:「怪不得公主難得隆而重之著上宮服,原是為太皇太后請安去了呀。公主既有如此這般純孝之心,想來她老人家那裡,應是心感甚慰呢。」
熱茶蒸暈之下,他原本多思而略有蒼白的面頰有了一絲朱潤,看起來倒也算得上氣質閑淡,清雅風度。姜若嫣凝目看了他半晌,方輕聲道:「祖奶奶膝下自有雲羅她們幾個陪著,我平素軍務繁重,很少與她老人家閑敘趣事,今日前去,也是有幾分迷惘在內……提之無用。」
她說這話時語調甚是輕鬆,可李蘭卻聽出了淡淡的寂寥之意,不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默然少時道:「公主可是在為左督衛諸多軍務而煩憂嗎?」
「不是。」
「那就是再為在下了?」
「沒錯。」姜若嫣坦然地迎視著他的眼睛,雙眸亮若晨星,「我進宮是想求父皇批下諭旨,令公子調任到我那裡,統領麾下親衛,以好避免公子在神機營生出什麼閃失。只是不曾想祖奶奶靜極思動,派雲羅那個小丫頭請到了壽寧宮敘話,便有所耽擱了。」
李蘭微微怔仲,不禁搖頭笑道:「其實就算太皇太后未與公主你閑敘,便是見到了皇上,也不會遂願的。」
姜若嫣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公子的言下之意是……」
李蘭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眸中已清平如水,輕聲道:「皇上既然詔命我統領神機營諸禁衛,聖心獨運,自然有這樣做的道理,不然公主麾下羽營眾多,為何要單單是這神機營呢?若真是看在我白衣難以擔客卿之尊,故而賞賜官位略顯薄顏,那隻管讓公主隨意指派不就得了?何必擅用御封呢?」
姜若嫣面不改色,但牙根已暗暗咬緊,半晌後方吐出一口氣,道:「可再怎樣,父皇也不能將公子安排在神機營,陸……他是父皇明諭親貶,不會不知道的,屆時父皇就不怕公子你有所牽連嗎?」
「皇命不可違呀。」李蘭攤開雙手一笑,「公主也不要過於擔心,我現在不是活的好好得么?陸都司再對我有所不滿,我一應承下便是,男兒嘛,坐下來喝喝酒聊聊天,興許這恩恩怨怨也就化解了呢?」
「公子還是這般風趣。」姜若嫣怔怔看了他一陣,低聲道:「只是公子素來久居金陵,不知繁華皇都里究竟有多少見不得人的勾當,暗箭難防,他那人的性情……我不放心公子在神機營,故而才請父皇諭旨調任。」
李蘭欠身重新為她添續熱茶,笑意晏晏:「神機營當然不是一個好去處。可公主想過沒有,就算皇上真的答應了又能怎樣呢?京城裡的那些流言蜚語公主總該略聞一二吧?若真是不聲不響地離開神機營,屆時流言傳得更加神乎其神暫且不說,便是諸司禁衛那裡只會認為我羞憤難當服了這個軟,進而聲威盡失,又如何在左督衛中立足呢?
李蘭略略停頓了一下,方繼續道:「這不是最要緊的,公主當知我素來不喜紛爭,被人戳幾句脊梁骨也就罷了,我又不疼。最要緊的是,濟濟朝臣那裡會是什麼態度?皇上那裡該是何等想法呢?且御史們參我一本也無妨,最怕是皇上那裡會認為,我不足以有客卿之尊,屆時難保再提婚嫁之事……公主要明白,暗箭確是難防,但那些最陰險最惡毒的冷箭是沖著公主你來的,而我這個擋箭牌只有足夠厚足夠重,才能保你安然無恙。」
姜若嫣羽睫不由自主劇烈地顫抖了一下,胸口因為他的話反而柔柔的一暖。雖然他適才說那番話的目的,是為了勸服自己,讓她以為日後神機營之爭真的不會影響到這個年輕人,從而放下心來,可聽到處處為自己著想時,心中自然還是免不了一番感動。
姜若嫣秀眉微蹙,道:「只是神機營那裡……前些日子白叔曾言,公主為徹查賬目而請了全京城的賬房先生,可有什麼眉目?陳年舊賬,真的能夠查得清楚嗎?」
李蘭仍是笑容未改,溫言道:「現在的每一分時光,都是從過去延續而來的,不查清楚過去,又怎麼知道現在應該做什麼,不應做什麼?無論是再久遠的過去,種下什麼因,終有什麼果。既然我能從李蘭笑著揉了揉她的柔發,心頭油然升起一股寧靜之感,笑意愈盛時,不知從何而起的溫暖慢慢浸潤了過來,他直覺般地抬起頭,目光準確地投向了東廊的蜂腰小橋。
小橋上靜靜地立著一條修長的身影,因為隔得太遠,面目並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那人正在認真地看著自己。
李蘭緩緩站起身來,閣里暖風柔柔吹過他的髮絲,雖然少了幾分盛春的清凜,卻多了些許溫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