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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隆啟十年

  李蘭兩世為人而從未統兵是不假,但他終究是見識過那些上位者諸多機心手段的。只要牢牢的執掌著神機營銜位調動與一應財糧分配,無論是資歷甚老也好,軍中威望德高望重也罷,都仿若過眼雲煙。


  因為對於左督衛諸將士而言,雖是有天子近衛的這般榮耀在身,但若是最基本的月餉都拿不到,哪能管你是什麼統軍都司,還是什麼文遠侯之子啊,通通都是狗屁,因此第三司自會群情激憤,屆時陸丘該如何收場就不是他堂堂神機營主將需要關心的事情了。


  自吩咐雲陽府親衛去了採辦司后,果然不失李蘭所望,一應賬目盡皆搬回了主將營帳。各營主將帥帳按照左督衛慣例依山上緩坡而建,共分三進院落,每進院落各有其職,皆需拾階而上,至於賬目則徑直送往到了起居靜院里,林林總總的鋪灑了一地,自全長安相請而來的賬房先生便在筆墨紙硯伺候之下,翻讀核對著賬目。


  諸位賬房先生既能得雲陽府的認同,那些混亂不堪的流水賬目自然搭眼便知其中脈絡,只是清查起來字跡雖說是清新飄逸極為工整,但終究是用的流水記賬法,若是想在短時間內理順旁枝末節,那是不可能得了。


  想三言兩語給諸位賬房先生說清楚負債與流金之間的借貸干係明顯行不通,李蘭略加思忖后,只得把簡單的收付記賬法,認真細緻的敘述了一番。這等方法通俗易懂,所記賬目也稱得上是清清楚楚,而且逐筆結列余錢,諸位賬房先生早已精於此道多年,李蘭稍加講解后,便覺出如此行事的高明之處來,不由連連讚歎後生可畏矣。


  靜院里樹影斑駁,草坪間有數人合圍才能抱住的大樹,石徑兩側沒有任何神機營禁衛的身影,風從院外來,隱隱可以聽到書卷翻動間帶起的細微顫音,不絕於耳。


  僵硬的氣氛延續著,那甚至比如火如荼地行事更令人難受。李蘭的眼鋒,此刻正傾注在那些忙得熱火朝天的賬房先生身上,雖然被他注視的那些人因為伏首的原因,並沒有看到這兩道尖銳的視線。


  沉寂的時間太長了,長到雲陽府親衛都忍不住晃了晃身子。可是李蘭仍然神態安素,如石雕般一動不動,撐在帥案上的兩隻手平放著,未曾有過最輕微的顫抖。


  可是這種安穩和鎮定愈演愈烈,最後突然爆發出來,一名白髮蒼蒼的賬房先生執著一卷手書,遞到了帥案之上,氣喘吁吁地稟道:「回稟大人,一應賬目均查清核實已畢,除卻各司皆有小量貪腐財糧外,餘下的並未有太大的紕漏疏忽。」


  沒太大的紕漏?那柳採辦緊張個什麼勁兒。李蘭微微蹙起雙眉,表情有些意外,沉思了一會兒,方抬頭慢慢看了那人一眼,溫言問道:「當真是查實無誤?」


  「回稟大人,確是如此。」老賬房上前一步,恭聲道:「賬目上名列了諸多需要採辦的軍資,條理極為分明,來往花銷皆有可尋之處,根本無法找出什麼漏洞來,故而老朽等人覺得這各司賬目都有不足之處,可謹小慎微,無非就是第三司那裡多貪了些,但無足輕重,尚不如零鎖雜務耗去的銀兩加起來多呢,」


  李蘭略低了低頭,默然無語。正躊躇間,一個平穩的聲音突然響起:「不盡然吧?在下就覺得有些賬目著實有可疑之處!」


  老賬房全身一震,難以置信地轉頭瞪著那人。


  「哦,何以見得?」李蘭眸中的亮光閃動了一下,視線投注在那人身上,語氣略有加重:「你不妨說說看,到底是有何紕漏?左督衛雖是軍紀嚴明,但也並不是什麼豺狼虎豹,你只管暢所欲言便是。」


  「遵大人諭。」那人回答的毫不遲疑,以一種平板的語調道:「在下既已提出疑慮,自然是有所依據,大人不妨翻看下隆啟十年採辦司的賬目。」


  賬目原本就放在李蘭身側,自然而然俯身過去拾起手書看了起來,結果沒看到一半,已是臉色沉如一汪寒潭,當下語調清冷道:「你有何見地,如實說來吧。」


  「是。」那人欠身行了一禮,微微沉吟后,方徐徐道:「想來大人也應是看的清清楚楚,這確是一本只記諸多雜務的舊賬目,其中青菜蔬果,酒肉藥材皆有所列,初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但在隆啟十年春,上面所記的木炭購量卻是徒然增大。大人不妨細想,神機營乃是依山而建,何況南苑儘是園林,有的是木材可用,為何偏要捨近求遠購如此大量木炭呢?我大周朝雖是民生富庶,可還不至於揮霍到這等地步吧?只此一點,在下便斷定採辦司賬目尚有可疑之處。」


  李蘭容色淡淡,雖然早已猜出了大概,但仍是饒有興趣注視著他,溫言道:「可這也算不上什麼大問題,左督衛諸位統軍將佐,帳中取暖飲酒吃吃喝喝肯定要用到木炭的呀,再有都是陳年舊賬了,你何以如此肯定啊?」


  「回稟大人,正因為是陳年舊賬,才最有查到蛛絲馬跡的可能來。」那人抬起雙眼,直面高高琚于帥位的年輕主將,「賬目上明細,隆啟十年春,購木炭五百斤余,支用情況只言明四百斤。至秋,再購木炭七百斤,用量六百四十斤。雖然可將其它營衛借貸之量算進去,能抵消一二,但在另一本賬目也提及到了那年隆冬再購木炭三百八十斤,用度卻是不詳。這本應是在深冬方可用到的木炭,為何春秋兩季便是如此大的用量?難道整個神機營在整整隆啟十年的光景里,天天吃的木炭嗎?」


  李蘭仰起頭深吸了一口氣,閉目沉思了半晌,方才緩緩睜開了眼睛,將炯炯的的視線投向那人,道:「一般人很少有這番見地,請問閣下何方共事?」


  那人微微一笑,躬身行禮道:「蔡某不才,添居為恭王府中師爺。殿下聽說先生有了難處,這才派我來給先生打打下手。」


  李蘭定定地看著他,良久之後面上方露恍然,揮手示意雲陽府親衛遣散諸多賬房先生后,方莞爾道:「原來是殿下府中貴人,真是失禮了。殿下還真是有心了,這時候了還能想到我。既是如此,蔡大人也就別藏著掖著了,閑雜人也出去了,有什麼疑慮便直說了吧。」


  「先生客氣了。」蔡容止近三十歲,是恭王府師爺里最年輕的一個,面白無須,容貌方正,一舉一動舒爽利落,明顯透著一股自信,當下語調清和地道:「我仔細翻看過隆啟十年的一應賬目,發現採辦司把那些雜務都記在了一本大賬上,可木炭和另幾樣不符合時令的東西卻是單獨立賬,如此這般,豈不是多此一舉?而在那年各司的軍資用度較之往年是少了很多的,可第二年的賬目就出現了虧盈,那這些軍資去向何處?為何左督衛竟未查出半分缺漏?並且賬上所記的耗費銀兩的數目並不大,故而依我之見,採辦司恐有虛報作假之嫌啊。」


  李蘭的目光已恢復寧靜柔和,扶著旁邊的帥案道:「不錯,軍資用度確實出了問題,這左督衛雖是依慣例而查對,但終究只是提各司賬目,並非匯總而行,有所疏忽也不例外。一兩可作百兩乃至千兩,只是這木炭……不知蔡大人可否看出什麼名堂?」


  蔡容止看著他,凝神沉思了片刻,道:「隆啟十年的賬目里出了木炭等物,並於其它多餘的缺漏,無非是各司略有中飽私囊罷了。軍中嘛,撈點油水向來見怪不怪,便是陛下那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


  蔡容止停頓了一下,方繼續說道:「但在第二年開始,神機營各司的箭羽耗量較之往年略有增加,雖說平素演武常有損耗也不奇怪,可在同年衣胄與軍弩的耗量也是消耗得極快,報備數量整整多了半倍有餘,若是遭逢戰事也情有可原,但在那年我可是聽說神機營未有皇命諭旨,反而是新任主將高三山以磨合禁衛為由,兵部那邊批下不少晌銀呢。而在上月中旬,神機營剛好向左督衛報備了一批箭羽損耗用量,想來不僅僅是木炭,先生這裡什麼都缺呢。」


  李蘭微微將臉側向帳外,面上清韻似雪,唇邊淺笑如冰,輕聲道:「這高三山還真會給我出難題啊,這麼一爛攤子直接就丟給我了。」


  蔡容止正想說這位琴香素雅的先生著實風趣時,帳外雲陽府親衛稟道:「先生,統軍都司陸大人來函,宴請先生前去第三司赴宴,屆時另兩位都司也會在場,不知先生是何等想法……」


  蔡容止有些怔仲,慢慢轉動著眼珠,半晌方道:「既然先生有所要事,蔡某自當不便叨擾,這便回去向殿下復命了。」


  李蘭彷彿已從他的眼睛中讀出他心中所思般,面上浮起安然的微笑,輕聲道:「那好吧,寒暄的話說多了就是做作了,我就不留大人了,還請大人代我向殿下問好,解惑之情,我自會攜酒登門與他暢飲一番的。」


  蔡容止躬身行禮,點頭稱是后,便緩緩退出了神機營主將營帳。


  鴻門宴嗎。李蘭微微將臉側向帳外,面上清韻似雪,唇邊淺笑如冰,冷冷道:「去告訴陸丘司,就說本將身體不適,不宜飲酒,那些俗落的東西就免了吧。還有,明日備好馬車,我回雲陽府。」


  李蘭緩緩起身,走到帳門口看著被風吹得忽起忽止的樹葉,神色突然冷冽了起來,方才柔柔的眸子里瞬間凝結如冰面,掩住了冰層下所有感情的流動,連喃喃自語的語調,都散發了幽幽的寒氣。


  「隆啟十年,恩師被貶辭官憤然離京之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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