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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眉間心上幾番仿徨

  敝亭里一片安靜,沒有任何聲音。


  風從庭外來,吹拂的廊下的舊竹枝啪啪作響。


  恭王的視線停留在李蘭素淡的容顏上,良久之後方才緩緩收回到下垂的羽睫,沉吟一番后,道:「雲陽麾下的左督衛神機營……父皇怎麼會詔令先生任此營偏將呢?這委實沒有道理可講了啊。」


  李蘭掀開旁邊火爐上座著的銅壺頂蓋,向氤氳白氣間看了一眼,略有不解地問道:「不知殿下此言何意呢?難不成這神機營是個仿若陰詭地獄般的去處嗎?」


  恭王搖頭輕笑,但眸中卻是一片悲愴之色,語聲不帶有任何的溫度:「神機營在雲陽統御治下自然無礙。屆時先生若是到任而分其權柄,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得,無非是平添幾分不忿之情罷了,且只要先生不做過於出格的事來,想必眾衛也不會為難於你。真正須多加謹慎防備的,則是那位貴為文遠侯獨子的陸都司……」


  李蘭慢慢坐起身,自袖內掂出幾塊香餅,丟入旁邊紫鼎里焚熏,仍是溫言細語地道:「我既已兼領左督衛偏將之職,屆時統御在外,自然是難免有所分權。但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縱然他乃是侯尊之子,如何行事,又與我有何等干係呢?」


  「姓陸的當然會對先生抱有敵意。」恭王鎮定地回視著他的目光,表情就如同一個正在引人墮落的惡魔,「因為他與雲陽有婚約在身,尚存情理,又豈能置京都流言於不顧呢。」


  李蘭微微怔仲,長長的秀眉略有蹙起,道:「難道堂堂侯尊之子,不曾有過自己的一番見解么?」


  「這個姓陸的狗東西是不會聽的。」恭王微仰起頭,視線穿過庭前枝葉間的縫隙,凝望著湛藍的天空,許久許久,才慢慢地收了回來,投注在李蘭的身上:「天清氣爽,且又有清茶在手,也不失為一件樂事。先生若無要緊的事,可願在這敝亭之上,聽本王講一個故事?」


  李蘭眸中隱露恍然之色,仍是笑容未改,溫言道:「既然殿下有此餘暇,在下自當洗耳恭聽。」


  恭王向他微微點了點,側過臉,將目光從他唯一的聽眾臉上移開,投向了萬里無雲的天際,不疾不徐地道:「話說某國某朝,有一侯尊,手握雄兵鎮守西陲,一向深得皇寵,信任備至。其獨子則是宿留帝都,最是嬌縱張揚,認識了很多皇室宗親的孩子,其中便有一位天真爛漫的公主,年幼他一歲,兩人經常在一起嬉鬧。太皇太后見他們兩小無猜,故而擅自做主為其三結桃花誓。若按皇家慣例,應是早已添居為駙馬了。但時值鄰國突興兵強兵犯北境,當朝皇帝不得已而御駕親征,致使南境屬國擾亂,朝無良將,盡皆哀哀無依。其時援兵未到,情勢危急,小公主臨危受命統御三萬天子近衛,配合南境守軍連番血戰後,竟被她穩住了局勢。先生,你說這位小公主,是不是一位當世奇女子?」


  李蘭眸色幽深,輕嘆無語。眼前似乎看到了昔時立於城牆之上那個身披素甲,笑對萬千叛軍的少女。縱然自己兩世為人遍閱世情,面對這個不屈弱女時的感覺,也自愧不如。


  恭王只略略瞟了一眼他的表情,又接著道:「急危雖解,但局勢猶然未穩。公主一戰立威,南境軍民,盡皆俯首,不知令多少達官貴胄念煞未曾親慕其風采。當朝皇帝也將三萬近衛交由其管轄。但眾人只看到她統領雄兵的赫赫威勢,誰又能體會到她心中的痛楚與壓力呢?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昔年樓蘭一戰,她曾遇到過一次幾乎已無力挽回的危局。」


  聽到此處,李蘭不禁悚然動容:「有這種事,聞所未聞啊?」


  恭王以目光示意他稍安,仍是保持著先前的語速:「當年南境烽煙四起,那位侯尊之子亦奉皇命前往邊疆平叛,初時在與小公主兩廂配合下,倒也算是略有善謀,不枉其父清譽。只是叛軍猶有高人一籌,連出奇略,浩浩大軍竟將侯尊之子生擄了去,大勢將傾,彼時麾下諸多將才,皆無有退敵之法,公主三救而不得,故而只好敗退,想來那時她猶煎之心,可想而知。」說到這裡,他咳嗽了幾聲,停下來喝茶。


  「後來是怎樣的一番光景?」李蘭正聽得出神,見恭王停頓,忍不住出言追問。


  恭王稍稍閉了閉眼睛,臉上像是帶了一副面具般毫無表情:「其時南境大軍鎮守樓蘭,一應策略諸將皆有備案,又豈可遑論堂堂侯尊之子呢?這人生來嬌縱且天性怕死,未經幾番折磨便將公主所據守的寒嶺布防出賣了叛軍,致使公主與三萬天子近衛落入稍有不慎,便會全軍覆滅的境遇。當是時,若不是小公主聰穎蕙蘭,自退守寒嶺后,便著手改動布防,后又有南境緩軍殺至,方解此危。但饒是如此,三萬將士幾近覆滅,便是小公主也身負重傷。昔時平叛此難,竟在敵軍大營發現了那位侯尊之子,雖遭折磨卻是未死,被親軍帶離樓蘭而歸朝廷。」


  李蘭是何等敏銳之人,立即抓住了要點:「此人這般行事,已屬大罪,為何不予以處決?」


  「世上的事哪有那般痛痛快快的?」恭王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半低著頭,仍是不緊不慢地講著他的故事,只是語調漸漸低沉:「他雖鑄成大錯,令萬千將士心寒,公主心傷,但終究是堂堂侯尊之子,故而不可擅動國法而制。及至班師回朝,那位侯尊問訊后竟不顧年老體邁,負荊長跪公主府門三日而不起請罪,當朝皇帝雖有憤恨,但最終也是動了惻隱之心於旁勸導,小公主只得就此作罷。且恰逢南境奏報朝廷請旨嘉獎有功將士,不可否認,他終歸是有些軍功在身的,如此消長,皇帝只將其一貶再貶,明詔不可承爵罷了。最後啊,尚還落得天子近衛的一個都司噹噹,真是不可理喻。先生,女子痴情,總是勝過男子。想來那位小公主雖然外表看來無恙,但其實心中的某個角落,終究是碎的很徹底吧,若是因此做出常人無法諒解的事,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他的語氣漠然,說的話卻讓在旁的中年人的整顆心都絞動起來,臉上的肌肉似乎不受控制般地跳動了幾下,垂在身邊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氣息愈發不穩,心愈發痛裂,語聲不帶有任何的溫度:「他就是忘恩負義之徒,枉我們當年拚死相救!」


  李蘭垂手不答,眸中一片蒼涼。故事至此,只算髮展到一半,只是未來的結局,將會向何方而去?


  當年烽煙四起的南境樓蘭之戰,因副將出賣寒嶺布防,令三萬近衛驅入死地,全軍被圍,屍骨難寒,這便是雲陽心中鬱結的根源。本應執手偕老的英俊檀郎,竟轉身相負於她,縱然統御督衛三萬,縱然公主身份眾人敬畏,也難抵她日日煎熬,四顧茫然,無人予她相思方,無人滿頭楊花共白首。如此撕心之痛,切骨之仇,卻叫她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這個結不解,執念便永是雲陽公主的死敵。只是舊案早已勘定,文遠侯雖已年老致仕,但仍然在世,要想解開這陳年舊結,又談何容易。


  唯今之計,只能徐徐圖之。


  庭園靜寂,有竹葉被風吹過抄手游廊。恭王放下茶杯,站起來走到亭邊眺望遠方,在瀲灧的天光映襯下,他修長的身形愈發顯得威嚴有力,略有剛毅的面容上毫無表情,彷彿正在沉思,又彷彿只在呼吸吐納,什麼都沒有想。然而暴風雨前的寧靜總是暫時的,僅僅片刻之後,他便深吸一口氣,霍然回身,眸光耀如烈焰,直卷李蘭而去,口中語氣更是凌厲之極:「拋開本王皇室宗親的身份不談,我單單以兄長的身份問先生一句,若是與那人有所衝突,屆時先生該當如何自處?」


  有清風拂過鬢間。李蘭略有怔仲后,方展顏一笑,整個人竟帶有一種朗月風清般的氣質,完全不像他所說的話那般陰鬱:「人若是敬我一尺,我自當敬他一百丈。可人欺我一時,那……李某自當欺他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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