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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見個皇帝

  大周隆啟十三年五月初八,黃道吉日。


  自領諭謝恩后,李蘭深知進宮面聖終究是難以避過的,無非是早晚之事罷了,故而未覺得過於意外。只是皇帝初召見一介白衣,自然不可擅加怠慢,總歸事先做些準備才是,至少在衣冠禮制等鎖事上仍需細加雕磨,故而雲陽府著實忙碌了一番,李蘭亦戴好了佩玉頭冠那等繁文縟節之物后,方出府而奉旨入宮。


  晨露漸上柳梢時,中年人已然備好了寶瓔朱蓋的馬車,準備前往皇宮。雲陽公主雖說身份顯赫,但皇宮這等重地畢竟不是菜市場,不能想陪著一起去就一起去的,故而儘管擔心的擔心,好奇的好奇,但終究只有李蘭一人獨自上車,還順手把一件差事丟給了姜若嫣——照顧侍女小月。


  車行至宮城外,換了青羅小轎,望之巍巍兩儀門,李蘭自覺心神有些激蕩,不免憶起昔年恩師經此華門時該是何等樣的意氣風華,不知此番上了朝堂,是不是真的合了他的心意。默然良久后李蘭方閉目凝思,漸復靈台清明。入了兩儀門后,則由隨侍在旁的小黃門引領,行過重重朱閣,避過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那等清晨流脂的風流貴地,方來到西南紫薇殿。而小黃門交待李蘭只需在暖閣靜候聖駕后,便恭順地退了出去。


  殿內掌著溫黃的燭燈,極具考究地自御座下到殿門齊齊兩排河陽花燭,傾目而望不下百仿若離人淚,燭中灌有沉香屑,火焰明亮,香氣清郁。李蘭則踏在光滑如鏡的水磨大理石地面,將手籠在袖裡,閑閑地品鑒那些如意雲紋圖案,藉以消磨聊聊光景。


  不知幾番細思量,殿外金磬輕響。司禮官高呼道:「皇上駕到——」


  李蘭略有怔仲,自是急忙依禮卻步退至角落處,等那道黃袍身影在殿上正位落坐后,方上前行山呼之禮:「草民李蘭參見陛下。」


  紫薇殿大而空闊,殿中牆壁棟樑與柱子皆飾以雲彩花紋,意態多姿,斑斕絢麗,全無龍鳳等宮中常用的花飾,至於那赤金九龍金寶璀璨的寶座上方坐著的正是大周朝的當今天子。


  皇帝已過花甲之年,兩鬢斑白,面有皺紋,但行動氣勢,仍是雄威尚在,沒有半分龍鍾老態。降諭平身後,他的炯炯眸光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御座下首的李蘭身上。


  對於九五至尊的皇帝陛下而言,什麼江南盡唱勸君學,什麼三步成詩驚長安,統統都是距離高貴廟堂太遠的事情,他之所以對李蘭有興趣,也不過是因為想要看看雲陽私心暗選的客卿先生是何等人物罷了。


  有風盈於暖閣,拂起李蘭那襲月白衣衫,燭影隱隱搖曳間,令整個人透著股朗月清風般的氣質,加之舉止毫無羞縮之態,落在老皇帝略帶犀利的眼中,不禁暗自點頭甚感滿意,當下頗有興趣問道:「雲陽向朕舉薦,說你才冠群倫可做其客卿先生,恭王也對你大加讚賞。然則國子監尚未稟告你之姓名,不知你可有異議呀?」


  這便是明知故問了。李蘭依言溫文有禮地答道:「回稟陛下。草民尚未參及秋試,故而無登第之名,國子監乃是精修天下識學之地,草民不過是一介愚人耳,已是自敢惶恐,又豈能有所異議呢。」


  老皇帝眉睫輕挑,似乎想要從那雙寧靜無波的眼眸中尋出什麼情緒來,但最終徒見一汪清澈又似幽深的平湖水,只得作罷。半晌後方捋了捋花白的鬍鬚,溫言道:「既無功名,又不可修學國子監,若是朕輕易諾及雲陽所請之事,恐是濟濟朝臣尚且不應承,故而終需一番考量才是。朕偶感閑舒,亦有所聞那篇勸君學,想來你腹中也應有幾分才學,朕這裡有三篇時論文章,你且看來,向朕指出較優的那篇。」


  「草民遵旨。」


  李蘭從黃門內侍手中接過文章,細細掃過其上的墨字后,登時頭大若牛,暗想這他媽哪跟哪啊,自己雖說書卷讀的不少,可遠未達至擅意品鑒文章的地步吧?何況三篇文章字裡行間實屬不易參透其意,但已然騎虎難下,只得死馬當作活馬醫,略加思忖后,李蘭方道:「回稟陛下,《民治》篇最優。」


  老皇帝並不急於問話,而是端起御座旁安然置著的琉璃茶盅,徐徐地吹散杯中熱氣,白氣氤氳而透過垂在面前的十二旒白玉珠,遮住龍顏,愈發看不清他的音貌。半晌後方不經意地問道:「哦,何以見得啊?」


  李蘭凝眉略有沉思,額上滲著薄薄的細汗,因為焦慮,他籠在袖中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衣角,慢慢地磋磨,不知不覺間,指尖已搓得有些發紅,認真索著對策,正於此時,他忽發覺此篇文章未對「景」字擅加避諱,眸中不禁掠過一抹亮光,當下語調清和道:「回稟陛下,此文帝王氣象,草民豈敢品鑒?」


  老皇帝眉睫方動,容色愉悅的贊道:「果然有著眼力,你已是雲陽客卿,那便不必再以草民自稱了。」


  李蘭聞言方舒一口氣,微微沉吟了一下,方道:「臣遵旨。」這三個字語氣淡淡,渾似沒有把這聖眷恩寵放在心上,只是恪守禮節罷了。


  氣氛有些微妙且沉悶的尷尬。老皇帝審視著李蘭那素白清減的面容,默然沉思了半晌,方挑眉問道:「朕且問你,不久前雲陽所獻的劍器渾脫舞,可是你所創啊?」


  李蘭心頭微震,面上仍是不動聲色的放開了衣角,笑道:「回稟陛下,若說劍器渾脫舞是臣教於公主殿下不假,但這等可驚聖聽的舞可又豈是愚臣所創的呢,實乃是臣昔年遊歷北涼時,遇一公孫氏所教於臣,這才能令陛下觀其激昂之舞,方為臣之所幸。」


  老皇帝目露感懷之色,道:「此等舞樂既可令濟濟朝臣慨服,也當可位列國舞之選。只是想來那公孫氏應是與你有緣,這功勞怎麼說也可有你一份,你不妨說說看,要何等賞賜,只要太過格,朕自當應承下了。」


  「陛下深恩厚情,臣豈敢擅加索取。」李蘭兩世為人,自然不是僅僅靠著一腔無意義的恩賞,便可對其感激涕零的庸人,當下拱手為禮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既有此緣遇舞樂宗師點撥一二,臣不過是獻與陛下罷了,已是實屬惶恐,何談浩蕩皇恩呢?」


  低頭看著御座下首的年輕人,老皇帝突然覺得神思一陣恍惚,胸口如同被什麼碾壓了一下似的,疼痛如狡。


  一個被刻意遺忘了多年的身影掠過腦海,那挺拔的姿態,那寧折不彎的腰,那視皇恩如糞土的性情,和那雙如同古井無波宛若禪定的眼睛。這個年輕人與那個人實在太像了,仿若一個模子刻出來一般,若是當年沒發生那些事,自己會不會一如往昔般,與之揮斥方遒?

  只可以光陰如水,逝不復返。也許就是因為華髮早生,暮暮垂老,才會驚覺當年還是優柔寡斷,放過他人卻害了那個人,使之成了幽居在自己心頭最深的傷口,無人能夠察覺。


  良久之後,老皇帝方緩緩睜眼,視線傾注在了安然靜立紫薇殿下的李蘭身上,語調略顯低啞地問道:「朕且問你,今年清明時節……汝師……墓前可蓬蒿漸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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