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廂房夜話
桌上的燈被盈盈點亮,彌滿室內的潤黃光線中,李蘭披起一件皮裳,手扶桌面飄飄站立。及至此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然被汗漿打濕。一絲后怕涌至李蘭的心頭,無論前生亦或是今世,這都是他第一次意圖殺人,不免有些難以釋懷。但若適才胸中毫無警惕,恐怕先前那刺客首領的殺招定是斷送自己的小命。
念及此處,李蘭心頭微凜,不由發覺自己重生以後,似乎性情亦多了幾分堅韌,適才下手如此狠辣,並未有半點猶豫。或許他自己沒有察覺,這是因為如今在這個孱弱無力的年輕人心裡,自己已是死過一次的人,故而今世就顯得彌足珍貴,在潛意識裡絕不應允任何人來傷及自己的性命。醉過方知情濃,死後才知命重,大抵便是這個道理。
此時燈影搖曳在李蘭清素的容顏上,更顯得有幾分肅殺。
夜空陰沉的雲腳越壓越低,雨落磅礴,晚風急。面具人的視線掠過李蘭的身體,落在他蒼白仿若冰雪的面容上,良久方才緩緩收回到下垂的羽睫中。
「你還不錯,」面具人淡淡道,「至少可堪一用,也不枉我們如此行事,護你周全。」
面具人低下頭,那刺客首領的屍身就躺在腳下不遠的地方,一柄精巧的匕首端端正正插在他心臟正中。雖然他胸前一片殷紅血色,但那顯然是中了自己一掌之後噴出的,而心臟處的傷口卻是由於刃勢凌厲,刺激得死者肌肉緊縮,別無血跡濺出,可以想像適才處在黑暗之中的持刃人眼有多利,手有多穩。
李蘭臉龐綳得緊緊,如此情勢立眼分明,依眼前此人的身手,深淺不可測量,連十數人尚且死於其手,自己縱有潑天之能恐怕也插翅難飛。李蘭一皺眉,心中已有判斷,雖不知對方是何居心,但至少現在性命無虞,故而打點起十分精神,不敢多加懈怠大意,當下拱手為禮道:「不知閣下深夜賞光蒞臨寒舍,所為何事?」
面具人默然站立,因為他臉上戴著冰冷麵具也看不到他表情為何,但其目光卻如同冰針般地刺了過去,語聲不帶有任何的溫度:「你知道你的麻煩是怎麼來的嗎?」
李蘭眉睫不由微微蹙起,不禁憶起這些日子來的每寸光景,除卻高家,似乎沒有誰會對自己徒生怨憤以至於如此行徑,然而就高家而言,恐怕沒那能力指揮如此大陣仗。那麼唯一的解釋便只有……
李蘭眸色深深,沉思了片刻道:「閣下既已知曉此事來龍去脈,又何必在這裡取弄小子呢,煩請告知一二。」
面具人深深地看了眼李蘭,轉而看往磅礴雨夜中的金陵城,半晌後方緩緩道:「你的麻煩,來自皇都……」
「我的麻煩來自皇都?閣下此言何意?」李蘭轉過頭來,略略有些動容。
……
……
雨落驟急。
越是純粹的靜寂,越是有各種各樣的聲音交雜其中。夜風吹拂的聲音,驟雨急落的聲音,砰砰心跳的聲音,起落呼吸的聲音……不該聽到的聲音都聽到了,可是該聽到的聲音卻一絲也沒有。
偌大的金陵城,小巷夜襲,殺聲喊聲早就足以撕破夜空,可是卻猶如一粒石子落入古井,微漪過後,便毫無反應。
院外的魁梧身影早已收拾完所有的對手,卻沒有進來,不知在做什麼。彌散的血氣在夜雨中越來越淡,淡到可以忽視。
沒有人來問詢,甚至沒有巡城司來查看,整個百花巷仿若是什麼都沒有聽見一樣,安靜地沉睡著,等待第二天黎明的到來。
「沒錯,」面具人的聲音穩穩響起,彷彿無視於面前年輕人怔仲的神情,語調平淡,「前些天你所作的文章已被有心人快馬加急送呈聖聽,而皇都里有人並不想看到你的崛起,所以只有截斷驛信或者是……殺了你。」
「文章……聖聽……」李蘭放在桌子上的手一顫,隨即又穩住,指尖用力按在紅漆桌面上,彷彿要按出幾個印子來。此時此刻,他恨不得立時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子,想不到今夜之兇險,竟全是由於自己心血來潮的一篇文章為誘因……
「我本以為你此生已然是平平碌碌,無所建樹。想不到你竟有如此才情……」面具人輕嘆了口氣,回頭凝望著李蘭的眼睛,「既然有些事註定避不過去,那放任你捲入這場漩渦也未嘗不可。該來的終究要來……」
李蘭抬起雙眸,神色微見凜冽:「我能問一句為什麼嗎?你們為什麼要救我?」
面具人冷笑一聲,道:「你只要知道這世上本沒有自由自在的人,你之所以能在百花巷無拘無束生活,都是你的恩師用命換來的!有些東西註定需要你去背負!你若是想活命,就得離開金陵城,去往皇都,爬得越高越好,越引人注目越好,方能不枉費梅老先生一番心血!」
他的容顏被遮在面具之下,無論看與不看,都是同樣的一張臉。就如同某些真相一樣,無論明白與不明白,那些事實都是永遠存在的,並不會隨之而改變。
李蘭咬了咬牙,想到目前迷霧般的形勢,想到對方那句「換命」,心中如同塞了一團亂麻般,茫然無措。原本以為明日便可策馬風流,還道無傷大局,將來若有倦意,還可回到百花巷悠閑度日,今夜突然發現其實書生的過去也並非如表現的那般直截了當,這才明白梅老先生辭世的背後的水有多深。貌似,今世尚且要比前生更苦逼……
百花巷是一片無人前來相看的湖,裡面生著很多野荷花。
他只是誤入這片廢湖的過客,想把小船劃到湖對岸,起槳時,不曾想驚起一灘鷗鷺。
「不過事情還沒到那一步呢,你何必提前煩憂?」面具人彷彿知道他的心思般,淡淡笑道,「你只要謹守梅老先生的遺志,什麼事情熬不過去?就像外面這場雨,雖然看起來越下越大,但你我都知道,它終究還是要停的。」
彷彿是配合他這句話,一陣濁雨從被撞開的門洞中捲入,帶來陣陣寒氣與一條人影。魁梧漢子伸手拖起地上的屍首,輕鬆地拉了出去。李蘭跟到門邊一看,只見他隨手一扔,就扔到了牆外,再看院中地上,已是乾乾淨淨,早沒了那些橫七豎八。
「你就這樣丟出去就行了?」李蘭吃驚地問道。
「當然,」面具人淡淡道,「放在外面,自會有人來處理。」
李蘭聽得他語聲如冰,想起那些死狀凄慘的屍首,不由心頭一寒,背心陣陣發涼。
魁梧大漢已經回來,沉聲道:「該走了!」
「為好,」面具人從懷中拿出一支小弩來,對李蘭叮囑道:「這是墨家所制的袖中弩,你平素里戴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房裡的小丫頭中了迷香,明日一早就會醒來,不會對其有任何影響。至於真相……等到了皇都,你會明白的。」
李蘭回過神來,接過那支小弩,心中泛起一絲苦澀,神色複雜道:「慢走……恕不遠送。」
看著面具人步履沉重地轉身向院外走去,李蘭收起心中不經意間翻湧而起的憂緒,不由低頭看著那支朱弓墨弦,白玉拉扣,花紋滴滴如淚的袖裡弩。良久之後,方才緩緩走入了西廂。
金陵的雨,更大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