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霽月清風
清明日,斷魂人。
草痕早已掩於余雪之下,稀疏的幾棵樹零星散栽著,也是枯枝瑟瑟,分外蕭索。
李蘭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彷彿在沉澱心緒般良久無聲,而那個妝容素淡的年輕女子則是神色安寧,凝目天際不再啟唇。兩人立於初春清寒之中寂寂無語,場面卻沒有絲毫的尷尬,仿若此情此景,同是為默默地悵懷一下梅老先生生前的風采而已。
紙灰紛飛,香已漸盡,祭灑於地的酒漿也已滲入泥土,慢慢消了痕迹。只有墓碑上的名字,明明已被書生的手指描了不下萬次,可依然那麼殷紅,那麼刺人眼睫。
從天蒙蒙亮時便站在這裡,焚紙輕語,如今日影已穿透枝幹的間隙,直射前額,流落下斑駁光影。前面深谷的霧嵐已消散,可以想見身後的金陵輪廓,只怕也已漸漸自白茫茫的霧色中漫出,朦朦顯現出它的身影。
「無花無酒怎可過清明……」
李蘭腦海里對老太傅痕迹很少,便是音容相貌依稀間憶不起點滴來,似乎當初書生悲痛而絕時,便把這段最重要的光景帶去陰冥之所。他初來乍到之時,第一眼起便是這座滿眼蓬蒿的墓碑,對於書生的遭遇,他亦敬重有加,故而他曾許諾,每至年關時節便會來此祭拜二人,也算是為情義二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只是這春日孤山,本就少有人蹤,更何況現在還是清明時節,年年的掃祭,這尚屬頭一遭被人打擾。
「這就是梅老先生的埋骨之所嗎?」那女子踏前一步,語調平穩無波,只有那長長雙睫垂下,遮住眸色深幽,「一代鴻儒,小女子素仰清名。今日既有緣來此,可容我一祭,略表敬仰之情?」
李蘭微微怔仲,但想想她既已來此,兩人也算是有同乘一船的交情,如果明知是自己亡師墳塋卻無表示,那也不是應有的禮數。至於敬仰之類的話,人云亦云,真真假假也不值得深究,當下便點了點頭,道:「承蒙姑娘厚愛,請吧。」
那女子輕輕頜首一禮,緩步走到墓碑正前方,蹲下身去,撮土為香,深深揖拜了三下,側過頭來,低聲問道:「白叔,我記得你總是隨身帶酒?」
「是。」
「借我一用。」
「是,小姐。」中年人恭恭敬敬地從腰間解下一個皮囊,躬身遞上。
那女子接過皮囊,彈指拔開囊塞,以雙手交握,低聲道:「霽月清風,不外如是。小女子姜若嫣,代家父敬老先生這遲來的一杯酒。」
言罷鍤酒於地,回手又仰了一大口,微咳一聲,生生忍住,用手背擦去唇角酒漬,眸色凜凜,衣擺輕飄,不由輕嘆一聲。
李蘭立於她的身後,雖看不到祭墓人的神情,卻被她辭意所感,當下拱手為禮道:「姜姑娘盛情,在下感同身受,李蘭在此回拜了。」
姜姑娘凝目看了他半晌,嘆了一口氣:「李公子,死者長已矣,請多節哀。」
李蘭眸色安然,隨意地道:「清明時節,不免憶起亡師昔日種種,只是一時情難自禁罷了。祭禮只是心意,我看姜姑娘衣衫單薄,未著皮裳,請容李某祭拜亡師他們后,再陪姜姑娘下山。」
話音至此,李蘭臉色驀然一變,此話想要收回卻已然晚了。這事也怪不得他,先入為主的思想已是根深蒂固,故而潛意識一直認為此墓里不僅是有故去的梅老先生,尚且還有用孝至深的書生。
「他們?」姜姑娘冰霜般的眼波微微流轉,眸色甚是疑惑。不由轉而看了眼墓碑,語聲訝異地問道:「李公子此話何意,難道墓里葬著不止一個人?」
饒是以李蘭的心性閱歷,不免也躊躇半晌,方坦然地道:「墓中卻是葬著另一人,便是以前的李某。亡師辭世后,李某曾是心若死灰,如同行屍走肉般活著,實乃不想苟且度日,故而在下選擇將往昔的李某葬進墓中,方不有累亡師清譽。」
雖說李蘭的語調很是清淡,但姜姑娘聽后略略動容,顯然有所感觸到書生當時的痛楚。但她素來冷淡,驕傲堅韌的性情不容她在不相熟的人面前示弱失態,在快速地調整了自己不穩的氣息后,方才低聲道:「公子看開便好,老先生天上有靈,定不願見你如此自苦的。」
李蘭暗嘆好險,向亡師墳塋行了三拜后,當下溫言道:「姑娘,初春尚寒,還是由李某陪你下山吧。」
姜姑娘原本就已祭拜完畢,正準備下山,當下也不多言,兩人默默轉身,沿著山道石階,並肩緩步。一路上只聞風吹葉落,簌簌之聲,並無片刻交談。
一直快近渡口,遙遙已能看見草蓬茶攤和置在渡口處的馬車時,姜姑娘方淡淡問了一句,:「李公子要回城嗎?」
李蘭微笑道:「此時還未過午,回城尚早。況且家中門前想必是人流若織,在下需避一避才是。聽聞鄰近古鎮有夫子廟,我想趁此閑暇走上一走。」
「白鷺鎮的夫子廟么?確實值得一看。」姜姑娘停了停腳步,「恕我還有事要處理,不能相陪了。」
「姑娘請便。」李蘭欠身為禮,仍是溫言笑道。
這時中年人已將馬車趕了過來,放下腳凳,攙扶姜姑娘登車。就在馬車即將啟動之時,姜姑娘突然掀起車帷,仿若想起什麼似得探出半個身子,對李蘭道:「李公子,我想我們還會再見面的,那時煩請莫要忘記同乘一船之情。」
李蘭一怔之下還未反應,車帷又再次放下,馬車夫鞭稍脆響,晃悠悠地遠去,未幾隻餘一抹煙塵,在初春清冽的空氣中漸淡漸沉。
走在路上,離開避風的山壁,前方官道上無拘無束的寒風立即擦地而來,將李蘭的滿頭烏髮吹得在空中翩飛翻卷。
當晚李蘭回至百花巷,得知高官顯貴曾親自上門相邀酒宴,因為不相信他真的不在,還堅持進了院內四處看過,後來大概是由於家中已是賓客盈門,終究不能多等,方才怏怏地走了。
李蘭愈發想要離開金陵,策馬覽遍大好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