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雨過天晴

  雨水落在沉默的人群中，彷彿天空也在為英勇捐軀的戰士們哭泣。

  人們來到蘇薩爾的巨龍之眠，悼念在抗擊獸人戰爭中犧牲的英雄們。

  希賽雅·歐拜斯齊爾，科米爾的攝政王，她站在講台後面幾步遠的地方。

  不久之後，她就要站在這裡，代錶王國所有人和種族向死難者致悼詞。

  她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們的到來，與他們互致問候，卻不願和他們再多談一句。

  她的人生經驗比這些貴族和封臣們都要少得多。

  而她覺得，這次讚頌死者的儀式，將是年輕而缺乏經驗的自己，遇到過的最困難的事情——這一定也會給其他參加哀悼的人造成許多困擾。

  儀式將在她父親空曠墳墓的陰影中舉行。

  希賽雅已經參加過太多紀念戰爭死難者的儀式。

  在每一場悼亡儀式上，她都希望並衷心祈禱那將是最後一次與戰爭相關的儀式。

  她相信，這是所有善良領袖的心愿，但她也知道，她的心愿終究無法成真。

  無論如何，他們總會遇到敵人。

  有時敵人是全新的。

  邪惡的歹徒總是從某個無從察覺的地方突然出現。

  也有些敵人古老而久遠。

  他們被鎖鏈束縛，被深埋在地下，被封印在物質世界以外的半位面，他們本應該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

  但他們還是會在無數個世紀的靜默之後突然再次崛起，施行恐怖的統治，或者直接滅亡無辜的生命。

  還有一些時候，敵人是她所熟悉的力量。

  這樣的情況往往更加令人哀傷。

  就算她了解這些敵人，他們的威脅也同樣巨大而恐怖。

  她的父親是如何一次又一次迎接這些挑戰的？

  希賽雅很想知道，她的祖父是怎樣做的？延續千年的紫龍國度又是怎樣做的？

  現在科米爾王國終於迎來了一段相對安定的時期。

  但下一個敵人、下一場挑戰，毫無疑問很快就會到來。

  亞澤恩五世的去世，並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但對於這位偉人的女兒和兒子，那彷彿已經過去了一生一世。

  她的父親死在剛剛結束的那場戰爭中。

  更確切地說，是在魔龍真正發動第一波攻擊的時候就犧牲了。

  被獸人從扭曲的虛空中釋放出來的惡龍，醜惡、狡詐、極盡殘忍和兇悍，讓國王因此殞命戰場。

  像以往一樣，希賽雅召喚來自妖精荒野的魔法讓自己平靜。

  即使是對待這樣一個必須予以報復的敵人，心懷憎恨也不會有任何好處。

  畢竟她的父親已經回不來了。

  唯一讓希賽雅感到安慰的，就是這位傳奇戰士死在了英勇的戰鬥之中，並用自己的犧牲拯救了許多無辜的生命。

  只是眨眼之間，希賽雅·歐拜斯齊爾公主就成為了攝政王。

  從許多方面講，希賽雅從來沒有為這份責任做過準備，甚至會本能地抗拒這份責任。

  即使如此，她仍然能敏銳地察覺到，她在另外一些非常重要的方面，並沒有多麼的擅長。

  也許她還不是一位真正的統治者。

  她的父親是那樣偉大，不僅對於這位年輕的公主是如此，對於科米爾的臣民，甚至對於他的敵人也都是如此。

  而越是偉大的人，在離開時留下的空虛就越難以彌補。

  科米爾王國還有另一個稱呼：紫龍國度。

  巨龍撕碎了巨龍，人們以此來形容亞澤恩五世在戰場上的驍勇無敵。

  但他絕不只是一位擁有超凡戰技的強大戰士，更是一位非同尋常的領導者。

  父親犧牲后最初的幾個星期里，希賽雅除了要平復自己的震驚，更要竭盡全力安撫悲慟和驚駭的臣民們。

  這讓她根本沒可能真正哀悼一下自己的父親。

  人們在因為失去守護王國的巨龍而悲傷，希賽雅的悲傷則只是為了這個人。

  她在夜晚只能大睜著眼睛，無法入睡。

  她想知道，為了殺害科米爾的國王，到底有多少敵人死在紫龍之劍下。

  有一次，希賽雅將這個想法告訴桑德拉科特，科米爾的皇家法師，戰法師的領袖。

  這位老者現在成為年輕統治者的顧問。

  當他聽到希賽雅訴說自己的心境，仍然縈繞著哀傷的雙眼中卻露出了微笑。

  「孩子，我可以告訴你，在他們用無數獸人淹沒你的父親之前，他只憑一己之力就殺死了我所見到過的最強大的惡龍，他拯救了無數從王者之森逃難至蘇薩爾的平民。我可以確定，你的父親在倒下之前，讓入侵者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希賽雅對此毫不懷疑，不然他們也不可能擊敗獸人。

  或許這還遠遠不足以消除她的哀痛，她也只能滿足於此。

  追悼儀式有大量武裝軍人參加，但在這個追憶逝者的日子裡，希賽雅沒有穿戴盔甲。

  她穿著白色的絲綢襯衫，深藍色馬褲，外面披一件以金線刺繡的典禮厚外衣，手上戴著小羊皮手套。

  她在腰間佩戴的唯一符文利劍，既可以用於戰爭，也象徵著和平：混沌使者。

  這是來自妖精荒野的雅靈，贈送給她的禮物。

  她告訴她，混沌使者曾經在一些人的手中痛飲過鮮血，也曾在另一些人的手中拯救過生命。

  今天，希賽雅想要儘可能多地問候那些失去親人的人，想要向他們表達謝意。

  她希望自己能夠給每一個人帶去安慰，但冰冷的事實告訴她，她不可能實現這個心愿。

  讓她感到慰藉的是，勝利的曙光照耀著他們所有人……甚至是一位疲憊不堪的年輕攝政王。

  她仰起面孔，心中知道陽光就在烏雲背後。

  柔和的雨滴落在她的臉上，讓她覺得彷彿是一種賜福。

  她回憶起十年前一場相似的追悼儀式。

  那一天的阿拉貝城，同樣有雨滴落下，他們在那時緬懷的是為了阻止黑暗君主班恩而做出最偉大犧牲的英雄們。

  有兩位希賽雅摯愛之人，在那一天出席了儀式，卻沒有能在今天繼續陪伴她。

  其中之一當然就是她的父親，另一位一直被她親切地稱為彌賽菈姐姐。

  彌賽菈·勞爾女士，阿拉貝的女領主。

  她全心全意地守護科米爾王國。

  但十年前的那場災難，卻讓痛失親友的女領主，再也沒能撫平內心的傷痛，從那個恐怖的時刻恢復過來。

  儘管她從來都沒有表現出來，但她深知那段傷痛，對這位女士的打擊到底有多大。

  不然的話，她也不會在儀式結束的當天，向科米爾的上任國王，立下永不踏入南方的誓言。

  「可以么？」這個聲音溫暖又柔和，就像發問的這名女子一樣。

  希賽雅向大地母神的牧師卡蓮娜露出微笑，卡蓮娜是在詢問她要不要接受她的祝福。

  希賽雅稍一頷首，低下了頭，立刻就感覺到緊繃的胸口輕鬆下來，靈魂也恢復了安寧。

  她充滿敬意地站到一旁，看著牧師與人們交談，繼續等待自己上台演講的時刻。

  在父親的追悼會上，她一直沒有能真正說幾句話。

  當時她的哀傷還太過強烈，讓她無法顧及其他。

  隨著時間推移，悲哀之情在她的心中發生了變化，變得不再那樣如火焰般熾烈，但對她的壓迫絲毫沒有減輕。

  不管怎樣，今天她至少能說上幾句話了。

  希賽雅站到父親的墳冢旁，那裡面空空如也。

  惡龍之血的詛咒早已讓他屍骨無存。

  希賽雅看著墳冢上的石雕面孔，那和他的父親很像。

  看著它，希賽雅能感到些許安慰。

  但就算是技藝高超的石雕大師，也不可能再現國王火一般的熱情、暴烈的心性、開朗的大笑，以及他的一舉一動。

  從某種角度講，希賽雅很高興這座墳冢是空的，她可以一直在心中以為父親還生氣勃勃地活著。

  希賽雅的思緒回到了她父親陣亡的之地。

  父親殺死惡龍的精靈神劍『紫龍』，科米爾立國的傳承之劍，靜靜地躺在那裡，再不會得到他的碰觸。

  它或許在等待著另外一位主人，它將向那位主人發出回應。

  這柄精靈神劍的劍鞘由鍍金櫻桃木製成，由附魔的紅皮革包裹，裝飾著紫色的龍頭，紫龍有紅寶石的眼睛。

  當希賽雅握住那把劍的時候，她幾乎感覺到父親就在自己面前。

  那時，希賽雅真正接受了攝政王的責任。

  光芒再一次開始在那柄劍上盤旋，不是代表戰士的橙紅色強光，而是代表劍法師的溫暖的藍色光暈。

  在那一刻，希賽雅心上的傷口才開始癒合。

  或許布萊恩不是真正的辯才，但希賽雅永遠也無法忘記他將王冠溫柔地戴在自己頭上時，對她說的話：

  「你父親是真正的英雄，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對我們的挑戰，要我們絕不被恐懼壓倒……哪怕是在地獄的大門前。」

  布萊恩是睿智的。

  他沒有對她說絕不能恐懼，而是說他們只是不能敗給恐懼，因為唯有恐懼，人才能變得勇敢。

  「我不會的，父親。」精靈神劍『紫龍』會為希賽雅作證。

  希賽雅強迫自己回到當前，她向卡蓮娜點點頭，又轉頭去看人群。

  落雨變緩了，但還沒有停止，顯然沒有人打算去別處避雨。

  希賽雅的目光掃過失去伴侶的丈夫和妻子，失去孩子的父親和母親，失去父母的孤兒們，還有那些肅穆直立的老兵。

  她為那些在戰場上流盡鮮血的軍人們感到驕傲，希望他們的英靈能夠安息。

  無論生死，他們一直深深愛著站在她面前的這些人，希賽雅知道，這些被深愛的人也同樣是英雄。

  因為今天站在巨龍之眠的人們都沒有屈服於恐懼。

  希賽雅看到了布萊恩，他遠遠地站在一根燈柱後面，兩個人四目交匯，他用鼓勵的目光，對她點頭示意。

  這讓她額外安心，彷彿那個讓她深愛的男人就站在自己身邊，無論是面對無底深淵，還是巴托九獄，她都毫不畏懼。

  她任由自己的視線掃過一張張面孔。

  有些人她認識，有些人她不認識。

  她向一個精靈家庭揮揮手，那一家的男女主人身上都有戰爭留下的傷疤，但他們的臉上帶著微笑，他們將自己的孩子舉過頭頂，讓她能夠看到科米爾的攝政王。

  「就像你們之中的許多人一樣，我親身體驗到了失去至親的痛楚。」希賽雅朗聲說道，她的嗓音清晰有力，就算是站在最遠處的人們也能清楚地聽到，「你們全都知道，我的父……」

  她停頓一下，清了清嗓子才繼續說道：

  「亞澤恩五世國王……在蘇薩爾的第一場大戰中倒下了。那時惡龍對科米爾的肆虐才剛剛開始。他是為了拯救他的士兵而犧牲的。那些勇敢的士兵挺身而出與言語無法形容的恐怖作戰，為了保護我們，為了保護我們的土地，我們的王國。他知道，沒有任何人能夠比王國更加重要，即使國王也不例外。正如同你們每一個人也都曾經失去過你們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兒子女兒。」

  「因為他和其他許多人有勇氣做出犧牲，我們才成就了不可能的奇迹。」希賽雅的目光落在一個又一個人的臉上，看到了所有人都渴望著得到安慰：

  「我們戰勝了惡龍，戰勝了獸人。現在我們要向所有犧牲的英雄們致敬。我們致敬他們的方式並不是和他們一樣死亡……而是好好活下去，去治癒我們的傷口，去幫助他人振作，去歡笑，去感受灑在我們臉上的陽光，去緊緊擁抱我們所愛之人，讓他們知道每一天的每一個小時，每一個分鐘，他們都是如此重要。」

  雨過天晴，烏雲開始消散，天空瀉下一抹明亮的藍色和金色的曙光。

  「我們和我們的世界都沒有能逃脫傷痛。」希賽雅繼續說：

  「我們傷痕纍纍，戰敗的惡龍用憎恨鑄成的龍息燃燒我們心愛的土地。我們還不知道這會讓我們付出怎樣的代價。我們心中的一些地方將永遠失落，變得空無一物。但如果你們願意向一名在今天與你們同聲悲泣的攝政王效忠，如果你們願意懷念之前那位為你們奮戰捐軀的國王，那我請求你們——活下去。為了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喜悅，我們的王國，這些才是倒下的人們留給我們的禮物。我們必須珍惜它們。為了科米爾王國！」

  「為了科米爾王國！」平民們舉起右手，軍人們抽出武器，齊聲發出歡呼，很多人的眼睛里充滿了閃亮的淚水。

  現在輪到其他人發言，希賽雅疲憊地讓到一旁，當她這樣做的時候，她的目光下意識地轉回到布萊恩的身上，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凱芙莉爾，影念者，阿拉貝城情報機構的首腦，正站在布萊恩身邊。

  希賽雅能夠清楚地看到他們兩個交談時，露出的凝重神色。

  在她的印象里，每當這位影念者出現在阿拉貝城的法師塔，她的彌賽菈姐姐都會因此收到令人糟糕的壞消息。

  事實正是如此，她已經看到布萊恩微微蹙起的眉頭。

  作為新的攝政王，希賽雅能夠理解並重視情報機構的密探們，為王國發揮的作用。

  因為她明白，自己永遠也不可能知道，在最近這場戰爭中，到底有多少情報機構的成員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更不可能知道，布萊恩在指揮這場戰鬥時，是如何獲得的詳細情報。

  畢竟和光明正大的戰士們不同，這些活躍在陰影中的密探和斥候，總是默默地活著，無聲地死去，極少有人知道他們的功績。

  希賽雅向布萊恩點點頭，然後略一擺頭，示意她會和他們在遠離哀悼人群的地方進行交談。

  哀悼還在繼續，一些人跪下來低聲祈禱，另一些人會回到自己的家裡，在私密的環境中釋放自己的悲傷，還有一些人會去酒館，讓自己身處在人群之中，證明自己還能夠享受食物、美酒和歡笑。

  雖然希賽雅也想到了許多釋放情緒的方式，但身為攝政王，她知道自己的任務絕非這樣簡單。

  三人無聲地走到紀念碑後面，此刻的烏雲幾乎已經消散乾淨，落日的餘暉灑落在下方的港灣里，水面上泛起點點粼光。

  希賽雅來到石牆前，雙手按住牆頭，迎著海風深吸了一口氣，側耳傾聽海鷗的鳴叫。

  她需要一點時間來穩定自己的情緒，然後才能聽取這位號稱『間諜大師』的影念者，從阿拉貝城帶來的情報。

  因為她心知肚明，凱芙莉爾的言辭一定是灰暗的，就如同陰魂城蘇爾坦薩籠罩的陰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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