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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二章

  (此處省略十年)

  星月俱隱,山中的夜黑得一團混沌,分不清天地的界線。


  如果不是粗重的喘息聲此起彼伏,大概不會有人發現,幾十號人正結隊向山頂賓士。


  他們眼裡蓄積的烈火如果噴薄而出,頃刻就能把這深山老林化為灰燼!


  是希冀?是絕望?是悲痛?是憤怒?是仇恨?

  忽有一個蒼老的聲音裂開黑色的布幕,從後傳來:「各位請暫停腳步,聽老朽一言。」


  眾人愕然止步,一抬頭,前方丈余遠處,巨岩參天,一人巋然佇立。


  「是誰?」


  大刀長劍諸般兵刃紛紛擺開,聲音中有三分威嚴,七分驚懼。


  這一行人數天以來提心弔膽,沒有一刻放鬆警惕,這時將近目的地,已經是強弩之末,不免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面前那人道:「請恕老朽無禮,在此有幾個問題,向諸位請教。」還是剛才發自身後的那個蒼老的聲音,眾人長吁一口氣,都在心中嘆道:「幸好不是灰使者的人!」


  說話的老者名天機子。這人以洞察人心、參悟天機見長,而不以武功名世。但他剛才所顯露的這一手輕功,無疑已經是一流高手的境界。


  要知道這一行將近五十人的隊伍,魚貫前進,前後距離拉開何止十丈,天機子老人本落在最後,一句話才說完,就到了最前面,則他不僅在瞬間超越眾人,且一超十丈,這份功力,實在可以說驚人。


  正因他速度太快,以至於眾人還以為面前來的是敵人,倉惶間亮出了兵刃。


  天機子不等眾人答話,續道:「再生窟就在面前這座山中,關千劍關大俠我們馬上就可以見到了!」


  「您老說有幾個問題向各位請教,第一個問題不會是想問我們這一刻的感受吧?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一定會告訴您老,我一刻我內心十分激動,呵呵。因為關千劍在我們心中的地位,不是神靈,勝似神靈。不過天機子老人您最擅洞察人心,我們想什麼,您比我們自己還清楚,這種問題又何必問?」


  說了這一連串廢話的,竟然是個女子。還是個並未到「長舌婦」年齡的年輕女子。而且聲音也不難聽;不僅不難聽,簡直可以說是人間最美的天籟。


  她說起話來,比世間任何以歌喉著稱的歌女唱歌還動聽。


  聽她說話,已不是聽覺的享受,而是靈魂的洗禮,她的聲音之於人心,正如雨之于山。


  聽了這樣的聲音,有誰會不想到一張仙子的絕美面孔?只可惜,夜色將她的臉藏起來了。


  若在平時,眾人一定會被她逗笑,但這一刻,只有沉默。


  天機子乾笑兩聲,語氣慘淡道:「心意小姐,我真羨慕你,什麼時候都是這樣快樂,好像所有的惡運見到你都會繞道一樣……」


  「呵呵……」她笑。


  天機子報以無聲的微笑,然後仍對眾人說話:「我想問各位的是,我們此行的目的是什麼?」


  「那還用問?報仇!」


  「為家父報仇!」


  「為師門報仇!」


  「為……」


  「哈哈哈哈……」蒼勁的笑聲拔地而起,直衝霄漢,猶如一面絕壁,堵住了眾人衝到口邊的滿腔憤懣。笑罷——


  「我還想請問,你們對關千劍關大俠,有多少了解?」


  「我知道他武功最高,從來沒有敗過,年紀卻還不老,嘿嘿。」說話者的語氣有些玩世不恭,以此表示對天機子的態度不滿。


  另一人道:「我聽說他在少年時,曾被三個女子欺騙。」


  又一人接到:「所以直到今天他仍然未娶。」


  又一人道:「十年來他很少在江湖上走動,只隱居再生窟鑽研武學,尋求入聖近神之道。」


  ……


  天機子微笑點頭,又搖了搖頭。——


  「心逸小姐,老朽聽聞,早在十年前,你還是個姑娘的時候……」


  「什麼叫『早在十年前,我還是個小姑娘』?十年後的今天,難道我就不是個小姑娘,而是個老太婆嗎?」心逸嬌聲抗議。


  「呵呵。」眾人觸不及防,還是被她逗笑。但是笑聲掐頭去尾,十分短暫。


  這證明兩點:第一,心逸小姐說話真的招笑,第二,這幫人真的沒有笑的心情。


  天機子向她拱手一揖道:「老朽失言,請心逸小姐恕罪!別說短短十年,就是再過三十年,五十年,在老朽眼中,心逸小姐,也還是個小姑娘。」


  「哼,您真會敷衍人!」她仍不滿意。


  「老朽什麼時候敷衍過人?我這樣說,是因為我把你當作親孫女兒一樣看待呀。試想在長輩眼中,兒孫長到再大的年紀,還不是小姑娘小男孩嗎?哈哈,你說我講得對不對?——心逸小姐,聽說十年之前,你曾與關大俠有過一面之緣,可有此事?」


  「如果我記得不錯,這話是我親口告訴您的,難道我會對您撒謊?」


  「哈哈,心逸姑娘最善良老誠,諒你也撒不來謊。你既然有幸得見關大俠金面,比我們這幫人可強得多了。老朽我說來慚愧,痴長九十又三,卻還沒有這樣的福緣。我常想,此生若不能一睹關大俠的仙顏,那可真是白來世間走一遭了!」他說著不勝嘆息,顯然出於至誠。「能不能就你的印象,向大伙兒說說關大俠這個人?」


  「他嗎?唔——」心逸思索著,「見到他時,我還只有十二三歲,就像您老說的,還是個小姑娘,不過那時我就知道,任何女孩子,只要見他一面,就會愛上他。」


  「這麼說,他一定生得極為英俊。」一個本人生得極為英俊的少年這樣說。


  心逸卻笑道:「那你就錯了,說到長相,他只能算中上。但在我眼裡,他就是最好看的!」


  「這麼說來,當年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已經種下了愛的苗子。」這話只能由天機子說出來才合適,若是放在別人口中,就未免有不敬之嫌。別人也絕不會對心逸姑娘這樣唐突地說話,因為人人都是那樣敬重她,也許在這一群人心中,她的地位不會低於關千劍。


  但要救得他們的性命,天下只有關千劍一人!

  心逸姑娘沉默了一小會兒。她在笑,笑得溫柔而聖潔,笑得身後生出朦朧的光暈,——只是沒有人看到而已。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愛上他,但我知道,只要他見到我,一定會忘記一切傷心往事,忘記欺騙他的三個女人,忘記愛情的種種謊言……因為他會愛上我。」


  沒有聲音。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咳嗽,也沒有人笑。


  這小姑娘真夠天真的!

  不是天真,是太自信。


  不過她有自信的資本,天下沒有見過她而不愛上她的男人。


  有的人說:「『她』很好,但她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這樣的話永遠不可能有人對心逸說,因為她不屬於任何「類型」。從任何一個角度看,她都沒有缺陷。她的美是絕對的。


  除非一個人始終懷疑他所見到的,——懷疑自己的眼睛;懷自己感覺到的,——懷疑自己的心。


  除非一個人不僅懷疑別人,連自己也不相信。


  也許關千劍就是這樣一個人。


  沒有人知道他相信什麼,他自己當然更糊塗。


  只有心逸「知道」,他會相信她,他會相信她所相信的一切。


  天機子長長嘆了一口氣,對於心逸的愛情,他不便置喙,他只是發了一通感慨:「這個人世的精彩,就在於有人相信,也有人懷疑。」


  然後他說:「就如我們此行,很多人相信能夠請得關大俠出山,有人卻懷疑關大俠不是個關心塵俗事務的人;有人相信只要關大俠肯出手,灰使者必將授首,但也有人懷疑,僅以關大俠一人之力,難以抵擋灰使者一黨百萬之眾……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老朽認為,再壞的結果降臨之前,我們都應該懷疑它,而相信勝利必將屬於我們!」


  「是,相信勝利屬於我們!」有人默默點頭,有人輕輕念叨,也有人大聲呼喊,用以鼓舞別人,也鼓舞自己。


  「無論怎麼樣,我們必須請得關大俠出山!」最後他們得出這樣的結論。


  「但是我有一言,請各位細聽。」他的目光從眾人臉上緩緩掃過。「剛才我問你們對關大俠有多少了解,用意在此:我想讓大家知道,如果僅僅說為報個人私仇,關大俠與我們非親非故,我們的私仇血債,與他有什麼相干?但如果換個角度想,方今灰使者橫行,掀起腥風血雨,我們作為首當其衝的受難者,固然是為了復仇而求關大俠,同時也是為尚未遭遇災禍的江湖同道請命。關大俠是當世異人,定當以天下為己任,激於義憤,必然金剛一怒,為天下武林掃清魔障,造福蒼生。」


  這番話說得眾人茅塞頓開,亦且血脈噴張,都道:「沒錯,我們為江湖同道請命,關大俠定會以天下為己任,掃清魔障,造福蒼生!」


  說了這一會話,夜幕漸輕,頭頂上的天空隱隱現出青灰色。天機子一馬當先,眾人緊隨其後,向山上衝去。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天色已經大亮,一行人才來到山腰,百餘丈之上,透出一角飛檐。眾人抬頭仰望,都想:這個去處必是關大俠的居所,果然是遠離塵囂,孤高絕世。


  天機子忽生異感,身形猛頓,有如深深扎入地底的岩石一般,一動不動,低喝道:「停步!」


  眾人聞聲收腳,其中一人修為稍淺,收之不及,仍向前方衝出。天機子眼明手快,一把拿住,就聽平地驚雷,「嘩啦」一聲巨響,地皮震動,山為之搖。大家不及細想,紛紛向後掠出數丈。


  在這一瞬間,人人看得清楚,剛才站立之處,裂開一道口子,深深與寬都有數尺,裂口邊緣整齊如刀鋒。他們知道,要是再進半步,或是後退稍緩,已然身首異處。


  劍氣。


  這份功力之深,世上只有一人能至。那人唯有關千劍。


  一時間,眾人喜憂參半。


  看來他的態度並不友好。


  天機子心中駭異,舉目四顧,空山寂寂,了無人蹤。唯有百丈開外,檐角斜飛,幾隻鳥雀驚起又落下。


  難道他在樓中,在百丈之外出劍?


  「關千劍關大俠,請恕我等冒昧,擅闖禁地。不是老朽膽大妄為,實在因事在緊急,必須求見關大俠,還請開恩,賜見一面,容我等細細稟告。」天機子的聲音傳出,並沒有回聲。這使他感到一種異樣,好像所面對的乃是異世空間。


  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口齒極不清晰,以嘲弄的口吻回道:「十年來,還沒有一頭豬敢越過這條界線,你們的膽子還真不小!」


  這話說得只有一分像人,倒有九分像豬。只有豬在乞食或是被屠宰的時候,聲音才會那樣的尖利刺耳,也只有豬才會那樣發音不準。


  天機子的眉頭皺起來。按照習慣,他一聽到對方的聲音,就施展起秘術,探測他的心靈,但他只看到一團漆黑,猶如一腳踏入深水,無處著力。


  他想,關千劍或許已經達到入聖近神的境界,他的心意無從窺測。但他的聲音卻實在,實在太難聽!難道他故意用了偽聲?

  還是因為練功而出現變異?

  又或者純屬灰使者搗鬼?

  疑神疑鬼中,草木晃動,是誰緩步而出?


  還真的是一頭豬,一身火紅的毛。


  一頭世間最傲慢的豬。它搖搖擺擺的體態,不急不徐的步伐,已經足夠傲慢;面對眾人,它還狠狠翻了個白眼,低下豬頭。


  「剛才是你在說話嗎?啊?哈哈。」心逸樂了。


  豬大俠頭一擺,哼了一聲,用兩個鼻孔對著她,眼睛遲鈍地一合一分,彷彿在說:我才不屑和女人說話。


  眾人面面相覷。但在每個人臉上,都只能看到驚愕,而找不到問題的答案。


  天機子朝著豬一拱手,不失恭敬,試探著道:「這位豬……豬使者,我們有要事未見關大俠,相煩代為通報一聲,老朽感激不盡!」


  眾人屏息凝神,一心開開眼界,看看一頭豬如何開口說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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