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永」八法
老人高仰著頭,望空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地呼出,然後低下頭來,好一會默不作聲,眼皮一眨一眨,似有什麼事放不下而又必須放下。
關千劍識趣地保持著沉默。
老人咬咬牙,終於抬頭,目光堅定地望著關千劍道:「替我把虎之翼還給六如門。還有一本劍譜,雖然不是被我奪去,卻也是因我而丟失,現在在李厚德處,你帶上它,將它們一併歸還失主。本來這事應由我親自出面處置,但我實在不願再與這柄劍多作接觸。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作為報酬,我傳你一招劍法。你看這交易可以做嗎?」
關千劍叫起來道:「一招?!」
老人斬釘截鐵道:「對,就是一招。」
關千劍道:「至少也多傳一招吧,好歹我幫你送的東西也是兩樣啊。」
老人笑道:「可是你並不需要走兩趟。」
關千劍道:「何必針尖對麥芒,好事要成雙。」
老人鼻孔里出氣道:「你就說能不能成交吧。你若真不願意,我再找別人。」
關千劍立刻慌了,連連叫道:「我願意我願意!只是,我擔心,一招不夠用,如果只是光溜溜一個人,空著一雙手,身無長物,也沒什麼,一點武功不會,照樣能活得好好的,但現在要把這麼重要的東西放我身上,萬一有人來搶,我打不過人家,除了恭恭敬敬奉上,豈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老人道:「凡事小心在意,處處謹慎留心,誰知道你身上裝著什麼。你見過有人打劫乞丐的嗎?」
關千劍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
老人怒道:「你若再說一句廢話,跪下來求我都沒用了!」
關千劍火速閉嘴,差點把舌頭咬掉在地上。
老人見一句話把他製得服服帖帖,臉色隨之緩和,一笑道:「這樣就對了。你知道我為什麼只傳你一招劍法嗎?」
「回答您這個問題,說多少都不算是廢話吧?」
「你只需要回答知道或不知道。」
「知道。」
「那你說說。」
關千劍心中一樂,這些話不讓他說出來,會憋出病來。他竹桶倒豆子般道:「我猜測有這幾種可能:第一,您是個小氣鬼,不肯作虧本買賣;第二,您雖然有一雙慧眼,這次卻看差了,把天才當作笨蛋,所以不願意在我身上浪費時間;第三,您嫉妒我的天分,怕我有朝一日終會勝過您,有損辛辛苦苦掙來的一世英名;第四,您急著打瞌睡,只想早點打發我。」
老人聽他越說越離譜,躺在椅子里不住發笑,等他說完才道:「明知道我急著打瞌睡,還敢這麼多廢話!實話告訴你吧,我所有的武功,就只是一招,再要多的,我也沒處去偷。——你不許說話。——我知道你不肯相信,但我沒必要向你解釋。我只問你,你會寫字嗎?」
關千劍自作聰明道:「難道您的劍法是由書法中化來……哦——我不說廢話。」他被老人瞪了一眼,只好主動承認錯誤,並縮了縮脖子,然後才道:「我會寫字,只是……」
「你聽說過『永』字八法嗎?」老人不聽他後面的啰嗦。
關千劍突然迎上老人的目光,整張臉因為興奮而奕奕生輝,「我明白了!」他叫起來,「您這唯一的一劍就好比這個永字,學好這一劍,天下所有招式萬變不離其宗……」
「閉嘴!」老人像一條被壓彎的篾片,從椅子上彈起來,狂怒道:「你都明白!你最聰明!為什麼還要求我教你?為什麼不自已創出來?你以為你真的明白?……」
關千劍被罵得滿臉通紅,張開觜巴卻說不出話,心中實難猜測老頭子何以大為光火,就算說錯也不至於如此。他低下頭道:「是我亂說,我說錯了……」
老人揮手吼道:「你沒有錯!你說得很對!但現在是我教你,不是你教我,請你搞清楚,我沒叫你開口最好閉嘴!否則我不僅隨時取消交易,連你性命也要取走。」
關千劍道:「是是是!」
老人又沉默地瞪了他半天,才漸漸氣消,以正常語氣道:「我的劍法,無門無派,無宗無源,所以只好以『天』為名。什麼是天?」
關千劍脖子一縮,一聲不吭,暗忖:「我可不敢回答。」
幸好老人跟本不是問他,自己接下去道:「如果你真想在劍術上有所建樹,下面的話就一字不漏地記住。——什麼是天?至高至大者為天,萬里不能窮,千古不能盡,無窮無盡,無休無止……」
關千劍心中默念:「什麼是天?至高至大者為天……」
老人仍在繼續:「劍為武之器,劍道即武道。武道之道,在於用力。狹路相逢,力勝則勝。力之為用,一曰巧,一曰勁。力巧者靈,力勁者霸。巧勁如意,可以通神,可達於天。初則有天,后則無天。有天即天內之天,無天乃天外之天。無天劍成,我為我天,我為天外天。」
老人說完,拈鬚而笑,似對自己的話十分滿意。關千劍偷瞥一眼,又在心中開罵:「死老頭還真是喜怒無常,誰若做他徒弟才叫倒霉呢!」
「去折一根樹枝來。」老人這一開口,又嚇關千劍一跳,他急向前衝出兩步,才想起來身後就有一棵樹,又忙調回頭。他盡量挑選一根又細又直的長枝,折成一柄劍的長短,把葉子剔得乾乾淨淨,雙手抬著,躬身送到老人面前。
老人對他突然變得這麼規矩很不以為然,哼了一聲接過樹枝道:「看仔細,我可只教一遍,能學會多少,就要憑你的『聰明』了。」
關千劍退向一邊,打起十二分精神,眼睛鼓得像銅鈴,目光籠罩方圓丈余之地,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老人手腕一沉,那細如筷子的樹枝顫出一陣「嗡嗡」響聲,有如大樹迎風,周圍數丈之內,草木盡伏,鳥雀驚飛。
關千劍忍不住撓撓耳朵,連咽兩口唾沫,臉上肌肉上下左右地跑,腳步不知不覺向前挪動幾分。
老人回頭喝道:「幹什麼!」抬眼看到他狂喜不禁的神色,便不說什麼,提肘錯步,開始演示劍招。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很平常,像所有門派的入門招式一樣,一目了然,毫無玄奧可言。再看他有板有眼,鄭而重之的模樣,關千劍差點忍不住笑。
「擊!截!刺!撩!劈!格!帶!壓!……」他每出一劍,都伴隨一聲猛烈的叱吒,而每一劍都隨聲而出,聲止劍收,決不拖泥帶水。直到使完一十三劍才罷手,擺個收式,衣袂猶自飄浮不定。
「看清楚了嗎?」老人把樹枝遞出來。
「看清楚了。」關千劍接過樹枝。
老人又是一聲冷笑,輕蔑地道:「使出來看看。」
關千劍忍著手臂上的創痛,依樣畫葫蘆,手上比劃,腳步隨之轉動,口中呼喝有聲:「擊!截!刺!撩!……」一十三劍使完,傷口蹦裂,鮮血浸透了兩條手臂。但他每遞出一式,都力求劍到力到,形神兼備,絲毫不因負痛而忍手。他收勢肅立,等候老人開罵。
「看不出來,你倒真有幾分過人之處。」老人說了這一句,又把樹枝接過去道:「你雖記住了招式,卻還不知道用力的關竅,正所謂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就如這一擊,在於含胸拔背,松腰活腕,氣沉丹田,力由脊發,灌注於臂,以至於五指,以至於毛孔,——擊!」說著又出一劍。關千劍聽他這一拆解,頓時感到看似一個簡單的動作,其實蘊含無窮奧妙,大有講究。
一旦有了這個覺悟,他便一發而不可收拾,將每一劍都細細揣摩,一個人時而凝眸苦思,時而張目喜笑,時而自言自語……完全進入到物我兩忘的境界。老人這時表現出很好的耐性,在一旁靜靜看著,每到關千劍出錯,才站出來重新示範,詳加指點。
過了許久,他見關千劍該領悟的都已領悟,剩下的非經過千錘百練不可,便道:「還記得我剛才說的『永』字八法嗎?凡學書法,只要把這個『永』字寫好,其它字很自然水到渠成。劍法也是如此,我這一招天劍,囊括六方,一十三式,天上地下,前進後退,左顧右盼,無所不及,無所不包,若能學精,天下所有的劍法,盡能為我所用。」
關千劍點頭。
老人又道:「我再教你打坐練氣、凝聚真力的法門。」將內功要訣念了兩遍,教他運用。
兩人一個教得投入,一個學得認真,轉瞬間已過去半天時間,關千劍終於將一套高深的內功秘法融會貫通。
老人最後不無得意道:「我這門練氣的法門與別家不同,別人一天之中只能練幾個時辰,多則無益,我有獨門秘訣,可以夜以繼日,不眠不休,勤練不輟。」
關千劍難得這麼久不開口,早就憋不住了,這時叫道:「不眠不休?那不成神仙了?還可以不吃不喝嗎?」
老人臉現不豫之色,頭搖得像波浪鼓,罵道:「滾吧!拿上寶劍。」
關千劍接過寶劍,卻不肯走,死皮賴臉道:「你不是還要我把一本劍譜也一併還給人家嗎?」
老人道:「是,這本劍譜就是《六如》,在李厚德處,你自己去取來,和寶劍一併奉還。」
關千劍為難道:「您不知道李厚德是什麼樣的人,您想,他能聽我的話嗎?我就這樣明目張胆找他要劍譜,他不殺了我才怪!就算我報出您的名頭,他又未必肯信,我看免不了您親自走一趟。」
老人白眼一翻,逼視著關千劍道:「你走之後,如果我的行蹤泄漏,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殺了你!你明白這意思嗎?」
關千劍道:「明白,您是不讓我跟任何人說起您。但話又說回來,不一定您的行蹤泄漏就一定是我說出去的吧。」
老人道:「這我管不著,現在你還不滾,是不是還要等我的賞賜?」
關千道:「不是。那個問題不是還沒解決嗎?」
老人道:「我的武功是白教的?難道我的『天劍六方』,連一個區區李厚德都對付不了?」
關千劍感覺這有點像過家家,自己剛學了幾手假模假式的劍法,就去摸老胖子的老虎屁股,在他口中搶食,如果姓李的真的舉手投降,把劍譜捧出來請他笑納,不是在陪他玩才怪呢。可惜老胖子沒這麼好的興緻。
但在老人面前他不敢說什麼,私心裡盤算,回去先找幾個人練練手,能把他們打趴下再說,否則還得過個十天半月。因此勉強應道:「哦……知道了。」
老人何等精明,看他眉眼一擰,就猜出他有自己的主張。「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那點小九九,你想有十分把握之後才去找他是不是?」
關千劍抬起頭來,眼珠子像被人牢牢按住,動彈不得,嘴巴也張得能像要表演口吞長劍。
半天才能說話:「我想什麼,您怎麼都一清二楚?」
老人道:「限你今天之內把事情辦妥,否則,我會來取走一切!包括屬於我的和不屬於我的,比如你的性命。」
關千劍冷汗直冒,心想,怎麼有誤上賊船的感覺?橫豎是個死,不如****娘的!這次他吼了一聲:「好!」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