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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芳蹤杳

  令關千劍沒有注意到的是,胸口的窒悶之感瞬間消失了,就像又回到正常呼吸那樣舒暢。


  大小姐感到他體內正發生一種不可明狀的變化,他變得很安靜,同時又充滿力量。她不再尋找他的口唇,而是驚訝地盯著他的眼睛。


  他眼裡同樣只有驚訝。


  旋渦停止了,他們的身體開始上浮。


  快到先前兩人被卡住的洞口時,關千劍解下大小姐纏著他脖子的手臂,把她先行推出。


  借著噴泉的力量,兩人很快浮出水面。關千劍一躍到了岸上,回頭才把大小姐拉上岸。


  王全兄弟已走得不見蹤影。


  「真沒看出來你力氣這麼大,從水裡一蹦就出來了!」大小姐坐在岩石上,兩手撐地,全身淌水,喘息未定。


  關千劍卻略無疲憊之象,站在一邊,細細鑒賞從水中帶出、給了他神奇力量的寶貝。


  那正是一柄三尺長劍。


  劍鞘雕紋精細,入手也極沉重,除止之外,並無什麼驚人特徵,不像是一柄多麼出色的寶劍。


  但是關千劍卻對它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感情,因為直到此刻,它給他造成的影響還沒有平息,他體內充盈著從未有過的精與氣。


  「真奇怪,剛才你明明就快憋不住了,怎麼突然換過氣來了?」大小姐想起在水下的情景,她屢次要為他度氣,他卻堅執不肯,又害羞,又氣惱。她見關千劍沒有回答的意思,鼓朵著嘴,轉變話題:「你手上拿的,給我看看,行嗎?」


  關千劍道:「你該回家去了。」


  大小姐氣苦,牙齒一錯,跳起來搶:「給我看看!」


  關千劍一讓,把她甩在背後。


  「小氣!」


  大小姐是小孩子脾氣,看他老是不理自己,便要想方設法逗他開口。——「你不記得剛才我為你擋劍了嗎?」


  關千劍猛回頭,怒氣勃發:「我從不欠人人情,如果你覺得救過我的命,那就請收回!」


  大小姐說不出話,輕輕咬著下唇,眼裡淚光瑩瑩。


  「我是這個意思嗎!你以為我像你這樣小氣?……哼,有什麼了不起!」也別過頭不理他。


  「你問我,你爹為什麼總和我過不去,我現在把答案告訴你。」關千劍難得先開口。


  大小姐臉色平靜下來,轉向他,洗耳恭聽。


  「因為你。」


  「什麼意思?你誣衊好人。」大小姐的腦子無法轉過彎來。


  關千劍苦笑道:「怎麼是誣衊你?雖然是因為你,卻和你沒有多大關係,我怪誰也不會怪你。不過,我勢不能再回你們家了……」


  「為什麼?為什麼是因為我?你討厭我,要和我劃清界線,也不用找這麼爛的借口。」


  「你是主子,我是下人,尊卑有別;你和你老子換個位置思考,就能明白了。」


  「什麼主子什麼下人?說這些!我從來不把你當下人的……」


  關千劍不願跟她多作糾纏,搖頭道:「跟你說不清楚,回家去吧。從此以後,我和你們李府,沒有半點瓜葛。——當然,如果你回去向你老子報信,叫他來捉我,那又另當別論……」


  大小姐以一種驚奇的眼神看著他,好像兩人一眨眼間相隔了很遠很遠,又像是她頭一次認出他,繼而變為氣惱,胸口起伏,鼻翼翕張,好久才撂下一句話:「好,我走,你不用故意這樣……」


  關千劍看她一邊跑上山路,一邊舉手抹淚,心中有一半是憐惜,卻也有一半是快意。只是心中默念:可別叫她再遇上兩個惡煞!

  轉念又想:老胖子雖然可惡,大小姐始終待我不錯,屢次助我。我說過不欠人人情,怎能不把心中的猜測告訴她,以為報答?

  「等一下,我有句話說。」就在她的身影要隱沒在山路下方時,他叫住她。


  大小姐以為他要出言哄她,雖聞聲止步,卻不轉身。


  「我看剛才兩人,來者不善,多半是來尋仇的,回去告訴你老子,早做準備。」


  大小姐聽他說這些不相關的話,心想:「我爹是有皋第一高手,怕誰?要你多嘴!」賭氣又走。


  關千劍道:「這兩人既是孿生兄弟,且又姓王。你回去可以問問你老子,二十年前的舊事,他就知道該怎麼做了。他們有備而來,你們若妄自尊大,世上可沒有後悔葯吃。本來我不想管你們家的閑事,這是看在你的面上。」


  大小姐聽了最後一句,心中歡喜,轉過臉來道:「你跟我回家,我跟爹說,叫他不和你為難。爹會聽我的話,只要你稍微改改脾氣……」


  關千劍不等她說完,背轉身打斷道:「我的話說完了,你走吧。」


  大小姐氣為之結,伸長脖子大叫:「不稀罕!」甩頭走了。


  等她走遠,他回過頭來,左手握著「寶劍」,拿到眼前,右手按抓向劍柄……卻又變得猶豫起來:萬一只是一把平常的兵器呢?

  奇迹畢竟是虛無縹緲的,憑什麼落在自己頭上呢?


  他的心裡被陶得很空。一種希望過後的失望,一種前途黯淡的迷茫,一種一無所有的輕飄飄之感。


  他鼓起最大的勇氣,右手堅決按上劍柄。


  就在這一刻他相信了一切……奇迹,啊奇迹!寶劍!是寶劍!


  但是他拔劍的動作停住。


  不知什麼時候山路上多了一條粉紅色的影子。關千劍剎那間有點迷糊:如果是朵山花,哪有那麼大的花瓣?又哪有眨眼之間就開出來的奇花?如果是個人,怎麼會悄無聲息?難道是從天上飄落下來的?

  他回頭——那確實是個人。


  是個美人。


  而且她正盯著關千劍看。


  關千劍臉上發燒。


  她的臉也是粉紅色,如初開的荷花。她就是一朵荷花,白裡透紅,沒有一星雜質。


  她焉然一笑,群山都跳躍起來。


  「哎喲,這孩子,誰把你打成這樣!」


  關千劍臉上還腫著。他不說話,心裡說:「我像個孩子嗎?你才是個孩子!」


  「你上來,我有話要問你。」她招招手,笑得更甜,眼睛眯成兩條彎彎的線,像擠得出蜜來。


  「為什麼要我上來?」關千劍存心耍賴皮。


  「因為我不習慣居高臨下跟人說話。——好吧,您別動,還是我下來吧。」


  關千劍看她嬌滴滴的,弱不禁風,真擔心她走不了兩步,就滾到水潭裡去了。他默不作聲,幾步躥上去,到了她面前才道:「我上來了!」眼睛卻低下去,看地上的草。


  她不住歪頭打量他那向四面八方腫起來的南瓜臉,笑了一笑才說:「這是誰這麼狠,專打人家的臉?」


  關千劍窘得連眼白都紅了,努力憋著一口氣道:「你別管。不是有話要問嗎?就是這個?」


  她小嘴一抿,眼睛從他臉上移開,低頭道:「你這孩子還真有點古怪。」


  「什麼孩子?我是男子漢大丈夫!」


  「呵呵,我看你最多十六、七歲,不是孩子是什麼?好吧好吧,你不是孩子,你是男——子漢,大——丈夫。」


  關千劍最初的一陣窘迫過後,見她不再盯住自己,膽子漸漸大起來,認真看了她一眼,便再也無法移開眼睛,恨眼裡不能生出兩條繩子,把這樣一張俏臉栓住,以便時時刻刻瞻仰。


  等她又把眼睛轉回他臉上,他卻不閃不避,堅決地與對她視下去,並且毫不掩飾內心的激賞之情。


  這女郎一生下來就在眾人矚目下長成,不知見過多少男女的目光,但像面前這雙一樣,熱騰騰、粘乎乎的,真還是首次領教,也是首次在別人的注視下,招架不住,暈紅了雙頰,敗下陣來。


  「你果然已經不是個孩子了,」她的頭壓得更低,嘴角似笑非笑,「不過男子漢嘛,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我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我總有一天會向你證明,你一定會看到的!我要學武功,練得比別人都好,有人得罪你,我就替你出頭,如果你有什麼困難,我會為你想盡一切辦法,用盡我所有力氣幫助你,我願意為你遮風擋雨,願意為你受一切苦難,我願意隨你到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


  連對方名字都不知道,就打算用一生去追隨,儘管她也許只是個匆匆過客。


  這就是一見鍾情吧。


  不過他這一翻表白,只是在心裡劇烈燃燒著。


  「小男子漢,我問你個事,」她一甩耳鬢邊的頭髮,像是壯起膽子,再次抬起頭來與他對視,把他的目光當作拂面輕風一樣,滿不在乎。同時眼角帶著輕微的嘲諷。


  「你要是不這樣稱呼我,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我叫關千劍。」


  「誰問你名字?」女郎搖起頭來,「我是想知道,你們這有皋縣最出名的李府該怎麼走。」


  「又來個問李府的,你也來送禮?」


  「沒錯,還有誰問過了?是不是長得很像的兩個男的?——你知道地方嗎?要是不知道就不要浪費我時間。」


  「我知道。」他的語氣神態倒像是說:「你求我我才告訴你。」


  「告訴我怎麼走嘍,是這條路嗎?還有多遠才能到?要不你給我帶路?」她提出最後一個問題,反倒像給對方的一種恩賜,也是跟他的一種妥協,意思很明顯:「你既然不肯指路,如你所願,讓你帶路吧。」


  這本是關千劍求之不得的,可是他偏偏和自己過不去,很冷淡地向山下一指道:「你要上李府,來這裡幹什麼?到了山下,向東走二三里,看到一片杏黃色的圍牆,有一丈多高,就是李府了。我就不給你帶路了,我還要抓魚呢。」話一出口又後悔得想哭,只希望她能再給一次機會。


  她笑道:「多謝指點,不打撓你了,多抓幾條哦!」


  關千劍喪魂落魄地看著她,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放不下,而又無處找尋。


  「你不給我讓路嗎?路這麼窄,我過不去呀!」


  關千劍這才驚醒,忙向後退,讓出了整條路。臉早就成豬肝色了。


  他還捨不得那背影,痴痴地望著,眼神瞬間蒼老了三十歲。


  就這樣走了嗎,頭也不回?就這一面,以後再也見不到?

  沒走幾步,她突然停下來,盈盈轉身。


  關千劍狂喜:她還有話和我說?

  「啊,這就是龍在天留下的那六個字嗎?」


  「這是黑龍潭……」他顯得有些笨拙。


  「果然好氣派!龍在天號稱『雷神』,那是說他的『劍聲』高絕,有雷霆之威,想不到『劍氣』也不遑多讓,真是能者無所不能。」


  「你怎麼知道他是用『劍氣』寫的?他寫的時候你在旁邊嗎?我說他就是用『劍聲』寫的。」他故意抬扛。


  她掃了關千劍手上的劍一眼,又露出嘲笑的意味道:「你會這麼說,是因為你並不真正懂得用劍。『劍聲』雖可以致人死命,對於石頭樹木之類本來沒有生命的東西卻是不管用的。」


  關千劍道:「算你說得有點道理吧。那為什麼又不能用『劍形』來寫?非得一定是你說的那樣?」


  她「呵呵」地笑出聲來,搖搖頭道:「說你不懂,你還真是一竅不通,偏偏又愛豬鼻子上插大蔥——裝相。我勸你還是把手上的傢伙收起來,免得又無端端地被人家打。——你想想看,如果是用『劍形』,也就是以劍刃本身,在這麼高的懸崖,完全無處著力的情形下,寫一個字都難,更何況六個定一氣呵成?」


  關千劍被她取笑得矮了半截,好像剎那間真的變成個小小頑童。但他內心同時又像貯滿了蜜。她嘴裡吐出每一個字,都給人以份外親怩的感覺,他想:如果我們能天天見面,天天這樣爭論兩句,該有多好!

  女郎以為他會生氣,心裡還有些過不去,看他時,他眼睛木然地盯著前方,眼神卻不知飄到了哪裡,臉上掛著的笑容,倒像通常所見的傻子嘴角的口水。她起了同情之心,嘆口氣道:「原來是個獃子。」


  獃子又開口說話了:「你說這六個字有什麼含意?」這問題雖有人問過,也有人解釋過,關千劍總覺得面前這個神仙一般的人物,應該有更高明的答案。


  女郎又懷疑他並不是全傻,或者只是一時犯病。「虎之翼,龍在天。」她默念一遍,思索著道:「我想他無外有兩方面的意思,一是告訴天下人,寶劍已經落在他的手上了,這是一件很值得自豪的事;二是龍虎正合風雲之會,本是天意,龍在天得虎之翼,虎之翼同時也得龍在天,物歸其主,各得其所。」


  關千劍滿意地點點頭,覺得她的回答沒有令人失望。暗地裡作了不小的努力才厚著臉皮問:「小姐的芳名可以見示嗎?」


  女郎的眼睛稍稍睜大一些,對他不合身份的禮貌頗為驚訝,她又輕描淡寫地一笑,同時已轉過背去,丟下一名話:「不告訴你,怕你告訴別人,呵呵。」


  衣袂飄飄,芳蹤沓沓。空山寂寂,流水依依。


  關千劍又是惆悵,又是沮喪。


  他從沒有像此刻一樣感到自身的備卑微與渺小,也從沒有像此刻一樣壯志凌雲,以致他的身體在瞬間拔高數分,昂起頭來,對自己說:「我會讓世人看到我,總有一天,我的名字會傳遍天下……」


  他甚至想起一句前人的詩:「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他放開嗓門,大聲吟詠,同時拔出手中的劍!


  坐在對岸打瞌睡的老頭,以極快的速度抬起頭。他看到一幕奇景:關千劍身上散出千萬點水滴,濕淋淋的衣服和頭髮瞬間烘乾,無風自動,上下翻飛;而他的皮膚變得極通透明亮,整個人煥發出炫目的神采,光華流轉,奕奕生輝。他彷彿已經脫胎換骨,而要羽化登仙了。


  而他自己則感到手中的劍有如活物,源源不斷生髮出力量,一陣一陣往高處猛躥,猶其在他用力時,這種力量更能把握他的心意,與他「齊心協力」。


  對岸的老頭再也坐不住,從椅子上跳起來。


  他的動作是如此突兀,使得關千劍不得不注意到他的存在。


  兩人相隔雖遠,關千劍仍然看到他眼中非凡的光芒。在這目光的輝映下,連他身後的茅屋都煥然一新。而他本人的龍鍾之態,一掃而空,彷彿他的老態本就是精心裝扮的。


  關千劍心中驚奇!更讓人無所適從的是,這聾啞人竟然開口說話了:「小子,你過來。」他的聲音十分沙啞。


  關千劍呆若木雞。


  「小子,沒聽到嗎?叫你過來!」老人的聲音變得很嚴厲。關千隱隱感到有禍事要降臨。但他仍然不由自主地聽從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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