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蕭禍起
「我平時跟你怎麼說的?為人不要太剛強。就是不聽!你看你看……哎!」
老錢立在演武廳門口,看著關千劍昂首闊步走來,連連搖頭。
「這小夥子生就一副好人才,就是脾氣不好,」他心中惋惜:「若不改改,遲早要為這個送命!」
——「老胖子叫我?什麼鳥事?」關千劍的嗓音,像鼓點一樣乾脆響亮。
「你看你看你看,怎麼說話的?讓他聽到,不打掉你這一口牙齒?你就叫一聲老爺又怎麼樣?」管家聲音壓得很低,「——你應該猜到是什麼事……進去吧進去吧。這次要能保住性命,也改改吧!」
「嘁!」關千劍不去理他,抬腳就跨進門檻,心頭嘀咕:「我還沒叫他老肥豬呢。鬼知道什麼事!過兩天就是兩個小少爺——不是,小畜牲——滿月,不會捉弄我去抓什麼金鯉魚吧?」
「嗨!哈!呀——啊——哈!」李厚德在練劍,這人雖胖,身手卻靈活如猴。他女兒遠遠立在一邊看。
演武廳軒敞亮堂,木製地板漆得油光水滑,像一面鏡子,又像一片湖水,倒映著大小姐亭亭玉立的身姿。
腳踏在地板上「咕咕」有聲。
大小姐側過頭來,一雙烏黑的眼珠閃閃發光,跟定了關千劍英俊的臉孔,再也不肯移開,兩片薄薄的嘴唇,緊緊抿在一起。
關千劍把頭抬得更高。
李厚德等他走到近處,慢慢由馬步站直,挽個劍花,兩手負在身後,先斜一眼他腳下,很矜持地問:「你來了?」
「嗯。」
大小姐暗暗著急——什麼態度!隨著父親的目光看向關千劍腳上,心中更加不安。
——進演武廳是要脫鞋的,可他偏不!
「知道我叫你來什麼事嗎?」
「要知道我就不來,直接去把事情辦了。」
「嚯,那我要你自殺呢?」
「那我就去買刀。」
「真的自殺?」
「不自殺。」
「那又買刀做什麼?」
「殺你!」
「撲哧——」小姐差點沒來得及用手接住嘴巴。
「哈哈哈哈……」李厚德也忍不住放聲大笑,「我佩服你,哎呀,我真佩服你,勇氣可嘉啊,哈哈。——婉琳,你見過這麼狂妄的下人嗎?」
大小姐轉向父親:「爹,他開玩笑的,你還聽不出來嗎?他哪裡敢殺爹爹你呀,你是『六如門』首座大弟子,全有皋縣第一高手,借他十個膽他也不敢啊!」
「那就好那就好,看他殺氣騰騰的樣子,你別說,我這心裡還真有些虛。」李厚德一邊逗女兒,一邊嘲諷關千劍。
「不過想殺我你得先學武功,要學武功呢,你就要好好表現,現在有個活交給你干:後天就是兩位少爺滿月,你去……」
關千劍轉身就走。
「知道了!」
「嘿?這小子……」
這小子怎麼樣,關千劍不想聽,他氣沖沖走到門外,抬頭看天。老管家還在原地候著。
「怎麼樣?是不是那話?」
關千劍停步,掃他一眼,不想說話,提腳又走。
原來有皋縣風俗,兒女滿月,以金鯉魚款客,喻金玉滿堂、年年有餘之義。這是上古傳下來的規矩。
縣內出產金鯉魚的地方只有兩處水潭,一處是「平潭」,捕撈容易,已瀕臨絕種;另一處名為「黑龍潭」,地方兇險,捕撈者每每十去九不回。
有人說是因有靈獸看守,不容人近,近則噬人;有人說潭水太深,下通海眼,入水就被捲走;也有人說,是住在黑龍潭附近的聾啞老人作怪——這老人六十年前就在那裡住著,頭髮花白,六十年後,還在這裡,頭髮仍然只是花白,不是古怪嗎?又有人說,九個六如門長老死在潭邊,陰魂不散……
雖無一個說法靠得住,但因沒有人能捕到金鯉魚,近年來,這風俗就不怎麼興了。
可老胖子偏把這差事交給關千劍,不是存心刁難人嗎?!
「哎,你急什麼?我教你個辦法,你非依我的,不然性命難保……」老管家跟在他身後。
關千劍一直走。
老管家跟不上他,越落越遠,一拍大腿,站在原地跺腳。
關千劍不喜歡被人同情,儘管他還只有十七歲。
「左右是個死,不如……」他腦子裡浮起一個可怕的想法。「不不不,不能走這條路!要是被抓,不僅搭上性命,還要背個做賊的罵名……」
但是這想法已經出現,就像落在水面上的葉子,要它重新長回樹上,還水面一個清靜,又怎麼能夠呢?
他為這想法激動著,興奮著,緊張著,也認認真真謀划著。
——我來這裡不就是為這個目的嗎?不去偷,難道等他雙手奉上,求我收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欲求生快活,需下死功夫。
好,****娘的!趁他練功,先去書房找找。今天找不到,明天再找……
不知不覺中,他走上了通向李厚德書房的路。
「站著!你到哪裡去?」
身後腳步聲響,很輕,也很快,是大小姐。
「糟糕!還沒下手就被抓現形……」他站住。
師父說:「妮兒,岳嵩派了兩個徒弟上有皋,——就是那姓王的兩兄弟,——你給我跟在他們屁股後面。」
「既然知道他們的目的地是有皋,為什麼要我跟在他們屁股後面?我不喜歡跟在人家屁股後面,讓他們跟在我屁股後面吧?——我先到有皋等。」
雲霓穿一身粉紅色的衣服,有一雙彎彎的眼睛,就像初八九的月亮,也像一張弓的形狀。當她睜開眼睛看人時,顯得睫毛翹得好高好高,而當她眯著眼笑時,眼角又能滴下蜜來。
她的回答讓師父很不滿意。「我就要你跟在他們屁股後面,你敢不聽師父的話?!」
師父是個蠻不講理的人。「好,我跟!哪敢不聽師父的話……」雲霓雖然應著,心裡卻想:「王家兄弟色膽包天,要被他們發現我跟蹤,可慘了!」
師父哪裡考慮到這些,又問:「知道他們去幹什麼嗎?」
「知道,去外婆家……」
「我呸!你怎麼不說他們去給祖宗上墳?再猜。」
「聽說他們家被滅過門,這次回去除了看外婆,還要報仇。——是嗎師父?」
「是嗎?不是!《六如秘籍》!《六如秘籍》!知道嗎?他們就是要去找這寶貝,知道嗎!」
「哦,知道了。」
「那你該怎麼做?」
「找不到就算了,要找到了,我搶……偷回來,送給師父!」說歸說,她可不相信自己有這份能耐。
幸好師父還不至於糊塗到連這一點都不明白。「不好使!不好使!你不能搶也不能偷。只等他們找到了,你跑在前面,回來告訴我,我去搶。就是這樣,去吧。」
「我教你個乖,」大小姐越過關千劍,擋在他面前,「黑龍潭是不能去的。你就去平潭……」
「去平潭幹什麼?」
「抓金鯉魚呀。」
「那裡沒魚。」
「所以我說要教你個乖,」大小姐信心滿滿的樣子,好像她接下來要說的,對關千劍一定大有用處,並且他會因此而感激她:「你以為我爹要的真是金鯉魚嗎?如果真要金鯉魚,不會花錢去買?多少錢也買來了!爹只要你服軟……」
「哼,」關千劍鼻孔里出氣,嘴上冷笑。
大小姐以為他不相信:「我了解爹的脾氣,他就是這意思。我告訴你,你不用真的抓什麼金鯉魚,只去水裡泡個一天半天,把腳上手上都泡得有些浮腫了,回來再對爹說,實在抓不到,裝出可憐的樣子,再說些軟話,求求他……」
「我不會求人。」關千劍說完就向前沖。
大小姐錯步攔在他面前:「你怎麼這樣?好心幫你,一點都不領情!」
「我不要人幫。」
「那你想怎麼樣?我又不是害你!」
「不用你管。」
「你真要去黑龍潭抓魚?那是尋死!」
「不用你管。」
關千劍向前進一步,大小姐就向後退一步,始終堵著他去路。
「這是去老胖子書房的路,小姐在這裡,我還去幹什麼?」他猛然醒悟過來,掉轉頭向另一條路走。
大小姐沒聲了。
關千劍走一段,回頭來看,她早跑得無影無蹤。
「一定求她老子去了。這時候不偷,更待何時?」他再度跑回通往書房的路。
他知道這一去就是一往無前,沒有退路,成則有可能名滿天下,敗則必死無疑。他心跳得連路都有些看不清。
老胖子人是個大老粗,書房倒不小,靠牆兩排,不下二三十個架子,上下四層,塞得滿滿的都是圖書。
關千劍心涼了半截:這要一本本找過去,幾頓飯也吃完了,能不被人發現?
可是來都來了,難道打個轉身就走?
找找再說!
他從第一個書架最高一層開始,用手指點著,逐冊爬過,心裡默念:「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漸漸地,他念得越來越快,心跳也跟著加速;他看到按在書背上的手指都在發抖。最後他不得不停下來,手撫胸口,告訴自己:「別緊張,別緊張……」慢慢調勻呼吸,以免昏暈過去。
第一個書架沒有。但不排除瀏覽太快,漏掉的可能;這遍找過,再檢查一遍吧……
第二個書架也沒有。
第三、第四個……都沒有!
整個書房找遍了還是沒有。
小姐說過的,在書房經常看見,平時就扔在書架上,難道她騙我?
也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幸運的是,並沒有人來打攪。但願這一天都不要有人來書房吧。
他咬咬牙,又從頭找起。
「老錢,賬目。晚飯後給我。」
老胖子來了!
「是。」老管家回答。兩人都只隔著一棟樓。
跑!關千劍反映迅速:在他轉過那棟樓之前衝出門,找一個拐角處躲起來,就能逃過一劫。如果情況實在緊急,門都不用關了……
手抓在門拴上時,老胖子的身影已在門縫裡晃動。來得好快!出去就得和他撞個滿懷。
難道已經被他知覺,特地來抓我?
不至於這麼倒霉吧?
關千劍存著萬一之想,踮著腳尖跑回離門最遠的書架后躲藏。思量著,如果他只是偶然來書房,不一定就走到這裡,也許他只在書桌前坐一坐;等他走後我還可以繼續找。
門「吱呀」開了。李厚德往裡走;過了書桌,還在往裡走。
他竟是直奔關千劍而來!
逃!
——但是,以老胖子的武功,逃得掉嗎?
他已到三四個書架以外的位置。
還得躲。關千劍一低頭,看見書架底腳的高度,正好夠鑽一個人進去。他跪在地上,伸出腦袋。
李厚德的腳步放緩了……
他停下了,尖起手指伸向書架。原來他只是想拿一本書。
可是關千劍慌亂中沒有發現,他的頭鑽到地下,往前一拱,肩膀卡住了。
他心中焦急,再一用力,——書架翻了!
篤,篤,篤。
三下響聲過後,靜得可怕。
關千劍知道,第一個書架倒下,壓倒第二個,第二個壓倒第三個,第三個又壓倒第四個。
後面為什麼沒再接下去?顯然是被接住了。
「你在這裡幹什麼?」李厚德語氣不善。
關千劍直起身。
李厚德手腕一振,書架反向關千劍壓來。
關千劍腳下一分,站得穩固,用肩膀一頂,書架被彈回去,歪了兩歪,立定了。
「哼,有點蠻勁。」
李厚德冷笑著,向關千劍走近。從他的步態,到他垂下的雙手,以至於他火紅的眼睛,無不標示著他隨時都可能暴起傷人。
「小姐差我來找一本書。」面對死亡的威脅,關千劍內心反而波瀾不驚。他直視著對方,語調平緩,彷彿問心無愧。
他以為這樣就可以騙過一隻老狐狸。
「什麼書?是不是這本?」李厚德從懷裡掏出一本舊冊子,亮給關千劍看。笑得更加猙獰。
關千劍見到那書名,心往下沉,眼中只剩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