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射人先射馬
弦月如鉤,銀輝似水。
蘇儀剛剛叩響房門,便倏地感覺有一股涼風抹過他的後頸,將他送入了屋內。
眨眼間,眼前的景象為之一轉,蘇儀還保持著叩門的姿勢,但房門已經一躍到了他的身後。
蘇儀偷眼一掃身後的門板,又看了看端坐在書桌後方的仇英彥,暗暗掐滅自己心中的驚奇之火。
「院事大人,小生晚來拜見,多有打擾。」蘇儀禮貌作揖。
「無需多禮,坐。」仇英彥含笑點頭,平和如水的視線在蘇儀的面龐與對面的椅子上游移。
蘇儀依言坐下,看到眼前的兩副字,字法蒼勁虯結,如游龍舞蛟,顯然是出自仇英彥的手筆。
其中一張紙上寫著蘇儀之前念了一半的詩,另一張紙則寫著「勝敗乃兵家常勢」,是蘇儀當日在象棋大會開賽前所說的話,當時還盪除了楊君訓的聖道迷聲。
雖然好奇的浪潮在蘇儀腦海中打起漩渦,但他還是穩住心帆,靜靜等待仇英彥打開話題。
「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仇英彥靜靜盯著這首詩,良久,才抬起頭,開了口。
「你此詩,可有下文?」仇英彥挑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有下文,只是小生在念誦此詩時感到了聖道的排斥,故而……」蘇儀苦笑,欲言又止。
「你繞過排斥點,寫出下文試試。」
仇英彥話音落下,桌面上筆墨紙硯無手自移,來到蘇儀面前。
蘇儀也點點頭,提起筆來,繞過「射人先射馬」這句,補上了第四句「擒賊先擒王」。
寫完,沒有任何壞象發生,蘇儀緊繃的心弦悄然放鬆。
蘇儀的字比起仇英彥的要差許多,前後一對比,顯得那般突兀,但後者絲毫不介意,注意力全在第四句上。
仇英彥讀了幾遍,又閉上眼仔細品悟,片刻之後,撫掌而笑。
「原來如此,按照此詩的意境與內涵來補的話,第三句的最後一字應該是這個吧?」
仇英彥說完,提筆寫下「馬」字,補齊了第三句的「射人先射馬」。
筆落,全詩成!
隨後,只見紙面上的全詩湧出金芒,撕碎搖曳的燭光,將屋內映照地富麗堂皇,足足過了十息時間才復歸平靜。
詫異之色填滿蘇儀的雙眼,在他的瞳孔中交織起漫天疑云:仇院事竟然可以安然無恙地寫下「射人先射馬」此句,難道軍銜高的人可以抵抗聖道的排斥?
「這……院事大人,您可覺得自己有何異樣?」蘇儀小心翼翼地問道。
仇英彥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你早晨念誦此詩時,有何異樣?」
蘇儀思考片刻,覺得也無需隱瞞,便將自己念詩時引起軍心震蕩一事說了出來,最後說了說自己對《孫子兵法》作戰篇的理解。
「你的理解是正確的,但仍然有諸多不足之處;而你念誦此詩的異樣,並非遭到了聖道的排斥,而是你在排斥聖道,換言之,就是:自疑。」仇英彥的食指習慣使然地敲擊桌面,笑道。
「自疑?」
「自疑便是主動排斥並遠離聖道的體現,輕者會造成軍心崩潰,重者修為全廢;而聖道海納百川,包容萬物,豈能容不下這首詩?」
蘇儀皺眉,他剛踏上聖道不久,也是第一次體驗到自疑帶來的後果;腦中識海微微轉動,帶領著蘇儀去領悟這句話。
見蘇儀低頭苦思,仇英彥淡然一笑,又說出一句話,頓時驚醒夢中人。
「《莊子》有云: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蘇儀神色一怔,僅僅是一息過後,他的雙眸仿若撥雲見日,迷茫之霧被蕩滌一空。
莊子乃是道家的代表人物之一,與老子齊名,他認為人乃天生地育、巡道而生,因此人人生而平等,天下井然;而智信仁義忠孝等聖道,都是人為標榜出來的行為準則,正是因為有所謂「聖人」的出現,樹立並佔據了聖道,將自己高置於聖道的頂峰,與凡人形成了鮮明對比,方才有「大盜」的出現。
大盜便是那些品行不端之人,正猶如有了光亮才會孕育出黑暗一般,大盜與聖人也是兩個極端。
因此,無聖人便無大盜,這是道家千百年來一直主張的學說,與老子主張的「絕聖棄智」、「無為而治」一脈相承,素來與儒家的學說對立。
但老莊並非要推翻聖道,而是要約束「和聖」的存在。
和聖,就是指那些在某條甚至數條聖道上有極致成就,但受縛於世界法則,而無法像孫武那般真正成聖的賢人,例如孔孟、墨子、韓非等等,甚至連老莊自己,都屬於和聖的行列;和聖的名譽地位等同於元戎、實際影響力或許還會更高一些,但實權則稍遜一籌,歷史上第一位和聖便是柳下惠。
老莊反對和聖制度,認為正是和聖的存在催生了大盜的猖獗,越強烈的光芒就會產生越濃烈的黑暗,也認為人人在聖道中都是平等的,絕無高下之分。
因此,「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這句話,尖鋒直指聖道,但聖道卻將這個學說寬懷包容。
蘇儀所念的這首《出塞》,其尖銳性難道還能比得過莊子的話?也因此,聖道毫無疑問也接納這首詩的存在。
之所以會令軍心動搖,可能是他先學習了《孫子兵法》的作戰篇,先入為主之下,自然懷疑起了「射人先射馬」這句詩的準確性。
見到蘇儀雲開霧散般的表情,仇英彥心中讚歎「孺子可教也」,又開口點撥。
「同一條聖道,每個人理解不同,眼中的聖道也會有不同的形態,因此才會有『百家爭鳴』;而我站在另外一個角度看待『射人先射馬』此句,便有了另外的結論。」仇英彥說。
蘇儀面色一凜,連忙道:「請院事大人指點。」
「你對《孫子兵法》作戰篇的理解之深,令人驚訝,沒錯,無論任何戰爭,其根本目的都是為了獲取利益,因此在殺敵之前就先破壞戰利品,是為兵家所不容之事;但你想想,這世上是否有著無關利益的戰爭,例如……種族之戰?」
仇英彥那意味深長的笑容,好似一塊巨石投入蘇儀的新湖,令他心頭一顫。
對啊,他怎麼就沒有想到這點呢?
真乃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越是明顯的東西,都越容易被人所忽略:人族對抗蠻族,豈是為了獲取利益?
蠻族本身就是半人馬,為了對抗蠻族,針對其下半身防禦薄弱的特點,先賢們甚至還開發出了「砍馬腿」、「斬馬腰」等戰術,在這個時候,「射人」與「射馬」又有什麼區別呢?
「射人先射馬」,不就是在說:攻擊蠻族的下半身,比攻擊上半身來的更有效嗎?
蘇儀豁然開朗,好似心神遨遊天際,體內的士氣量陡然拔升兩寸,達到了一尺七寸。
「多謝院事大人點撥之恩。」蘇儀站起身,誠心誠意鞠躬作揖,這番話,足以讓他在聖道上前進一大步。
「無需多謝,你寫下全詩來贈予我即可。」
蘇儀嘴角一抖,原來仇英彥打的是收藏此詩原本的主意。
但蘇儀怎能拒絕,別說是一首詩,就算是蘇儀拿出全部身家來表達謝意都不為過。
「我試試。」蘇儀點頭應承。
有了新的理解之後,蘇儀寫下這首詩便再無障礙,除了在「馬」字頓了一頓以外,全詩一揮而就。
同時,蘇儀身上再次湧出金光,同時,一道龍紋筆虛影緩緩浮現,似是要破開空間的阻礙、躍然而出。
但在下一個眨眼間,兩種異象紛紛消散。
「呃,看來小生還沒能完全將這番對話化為己用。」蘇儀苦笑道。
「無妨,聖道之業本就綿遠流長,慢慢咀嚼,無需拘泥於一時。」
仇英彥毫不客氣地收下此詩原本,蘇儀心想前面四句其實只是杜甫《出塞》的一半,後面還有一半講述了和平之道,以他對兵法的理解,可能還不足以寫下此詩的後半段,因此便暫時按下,不提起此事。
蘇儀又看向另一張紙,其上寫著「勝敗乃兵家常勢」一句。
剛想詢問,仇英彥便說道:「此句,被幾位老元戎一致認定有大智慧、大哲理,隱含自我激勵、穩固軍心之效,將在全人族範圍推廣,你也應當日夜參悟。」
蘇儀抹了一把冷汗,他只是隨口引用了後世的一句俗語,竟然在這個世界產生了如此大的影響。
但隨後他便點了點頭,心中有了些許明悟。
「一些新的學說,在古華夏提出時大多會遭到質疑與抵制,只有經過歲月的長久積澱,許多學說才會被人們逐漸接納,例如《孟子》起初並不受到人們的重視,直到上千年之後才得到南宋理學家朱熹的推崇,與《論語》、《大學》、《中庸》並列為四書之一。」
「但新學說若是在兵鋒大陸出現,會很快得到驗證並推廣,這也是聖道的包容性所在,日後我若是有了新的見解,可以大膽提出,讓後世的瑰寶文化在這個世界大放異彩。」(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