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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蘇廣

  蘇廣疲憊地倚靠在城牒上,大口地喘息著。


  他左掌上的傷口已經見骨,他卻沒有力氣去包紮。


  已經忘了這是今天第幾次打退敵人的進攻了,這幾個月來,他和士兵們可以說是「裹瘡猶出陣,飲血更登陴」,一開始可能還期待會有援兵,但現在所等的,怕只是一個解脫。


  百尺樓車、井欄、衝車、土山攻、地道,敵人為了攻破城池,可以說是無所不用其極。


  城裡的物資還算充裕,蘇廣率領著士兵們,用火箭焚毀敵人的樓車,用投石機砸毀土山上的箭塔,依靠弩炮壓制敵人的密集衝鋒。


  敵軍甚至運用了雙層地道的手段,一層吸引城兵的注意力,深處一層用以真正突入,但也被蘇廣識破,催促民夫們在城內深挖壕溝,將由地道來犯的敵人堵在溝里,亂石投之,並潑滾油,點火焚燒,殺傷數百,令其不得不退走。


  但蘇廣明確地感覺到,敵人的進攻頗多妙筆,但總感覺缺乏環環相扣的味道,給了他一定的喘息時間。


  敵人的總指揮官無疑稱得上名將,但總給人感覺欠缺些許老練,讓蘇廣覺得與燃豆坂那次妙到毫巔的指揮,很是不同。


  也許那位智珠在握,近乎算無遺策的天才軍師,是真的已經不在人世。


  但這沒有任何意義,他已經等了幾個月了,沒有一個援兵。


  豫西兵絕非不能戰,不然蘇廣不可能憑藉城內的幾百戰兵和數千民兵,就在敵人幾萬的動員下,堅持三個月以上。


  所謂「天下弱兵」的說法,在於那群上位者。


  河洛之地,千年浮華。哪怕曾經顯赫無比的河洛貴族集團已經被戰火所摧毀,但這裡的豪族仍然延續了相似的秉性。


  他們熱愛享受,充滿對利益的狂熱,面對利益勇不可擋,卻缺乏集體榮譽感,能共安樂,卻不能共憂患,也看不到長遠的危險。


  相比起來,小肚雞腸的荊州土財主們,在家國危機面前,反而顯得忠勇太多。


  蘇廣苦笑一聲,又想起一個月之前,城牆上的那一番鏖戰。


  他幾乎覺得城池必然會在那時被攻破。那位名叫趙忠高的三河第一名將,決計稱得上勇不可擋,城牆上被他殺得血流成河。


  但在最後關頭,三河人的進攻卻出現了一個致命的失誤,導致趙忠高在內的十多位三河名宿都被亂箭射殺,從高峻的城牆上墜下。


  那一次勝利,使得城內士氣高漲,蘇廣才能又堅持了一個月。


  但蘇廣忘記不了那位形貌威武的中年人墜下城牆時,那種如釋重負的笑容,那淡然的眼神,彷彿看破了一切。


  總感覺是勝者亡,敗者生。


  自己戰死的時候,究竟能不能有這樣的豁達?

  蘇廣搖搖頭,走下城牆,越過那一道瘡痍滿目的壕溝,裡頭敵人燒焦的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但蘇廣|聞不到臭味。


  久入鮑魚之肆,而不聞其臭。曾經很愛乾淨的他,也有至少一個月沒有洗澡了。


  得安排人往裡頭撒一些石灰,不然疫病發作,那可就完了。


  雖然蘇廣知道,城池被攻破,也就是半個月之內的事情。


  敵人已經成功切斷了之前神堂軍秘密打通的地下暗河,蘇廣現在不得不控制飲水的配給。


  但作為一個將軍,總希望自己的最後一戰精彩一些。


  所以仍須盡全力。


  這時,蘇廣感覺到壕溝里有一具屍體動了動。


  他急忙睜大眼睛。


  那屍體好好地躺在那裡。


  但他又彷彿看到一道白影霍然晃過。


  蘇廣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世上不是沒有鬼魂,不過千軍萬馬的戰地,戰氣足以震懾陰靈,絕不會輕易鬧鬼的。


  這些天他太過緊張,大概是看花眼了。


  他越過壕溝上的獨木橋,登上高聳的城主閣,凝望著窗外的月影。


  就在這時,一個人影從小窗飄然而入。


  蘇廣大驚,正要大聲呼叫護衛進來,卻聽到一個傳音。


  「大哥,別喊,我是吳鋒。」


  蘇廣是蘇夢枕的養子,吳鋒稱呼他為大哥也是理所應當。


  聽到這話,蘇廣一愣,卻見來人一擦臉,劍眉星目,俊逸絕倫,果然是吳鋒無疑。


  只是現在安祥城被聯軍圍困得水泄不通,吳鋒又是怎麼進來的?

  吳鋒將身上的黑色斗篷扯下,露出一身三河軍服,又取出了蘇夢枕親賜的神堂繼承人印鑒。


  這印鑒以西域傳來的碧璽製成,碧光瑩瑩,瑰麗絕倫。


  蘇廣看到這印鑒,才確信是吳鋒無疑,嘆息一聲,問道:「你這段時間混進了三河軍?」


  吳鋒點點頭。


  但這仍不能解釋吳鋒是怎樣進到城裡的。


  蘇廣黯然道:「城池守不住了。你進來又有何用?」


  吳鋒冷靜地道:「幾個月前我就知道,不會有援兵過來了。我的隊伍有限,如果獨自過來支援,只會羊入虎口。」


  龍傲天趁著大勝之威,不計物資代價,令大軍留在襄陽郡猛攻安祥城,看起來不智,實際上卻是極為英明的做法。


  若能為三河李家奪回發源之地安祥城,神霄道才能真正地將三河劍派掌控在手裡。


  蘇廣長嘆一聲:「是啊,要解安祥城之圍,至少也要三千以上的戰兵,以及數倍於此的輔兵。可是大敗之後,人心離散,這點部隊也湊不起來了。」


  他咬了咬嘴唇:「也好,你能進來,也定然能出去。把我的遺書帶回給父上吧,破城之後,敵人未必願意轉交它。」


  說著,他顫巍巍地從懷裡取出一張髒兮兮的白布。


  布上用鮮血寫成一封書。


  吳鋒卻擺了擺手:「沒有任何意義。」


  蘇廣一陣惱怒。


  他以一腔赤誠,寫下的這封血書,竟被吳鋒如此否定!


  吳鋒雙目卻突然變得灼灼:「大哥,走吧。」


  蘇廣心中咯噔一響。


  他其實並不能像趙忠高那樣視死如歸。


  但他既然受命鎮守安祥城,有責任在肩頭,就只能與城共存亡。


  如果投降的話,對他來說生不如死。


  「你……你說什麼?」蘇廣面部表情有些僵硬。


  吳鋒微微一笑:「我想,大哥一開始還是眼巴巴地希望援兵能趕到,這樣你既可以活著,又能憑藉這一戰洗雪燃豆坂之戰中被當先擊潰的恥辱,對不對?」


  蘇廣心頭一顫。


  吳鋒將他的心理剖析得分毫不差。


  吳鋒的雙目突然變得明亮,看向蘇廣的雙目。


  如同能看穿他的靈魂!

  「那麼,大哥,告訴我。就這樣死了,你甘心嗎?」


  蘇廣陡然感覺到魂魄如被雷殛。


  腦海中不斷回蕩著這幾個字。


  你甘心嗎……


  你甘心嗎……


  你甘心嗎……


  「用你的心去想一想,想好了再回答我。」吳鋒平靜地道,平靜中卻有霸者的氣勢。


  蘇廣咬了咬牙。


  是啊,我不甘心。


  這一戰本不該是我人生的終點。


  但他卻是搖搖頭:「我跟你走了,這些士兵怎麼辦?」


  吳鋒點頭:「大哥之所以堅守,重要的原因就在於,已經來不及帶著他們撤離。」


  「鎮守安祥城的戰兵,都是我神堂的精銳,如果他們降敵,將會給敵人增加很大的戰力。」


  「所以你才決定帶著他們一起下地獄。」


  蘇廣緊緊咬著嘴唇。


  這的確是他內心的想法。


  他每天用慷慨的言辭鼓舞著士氣,與士兵同甘共苦,為受傷的士兵包紮。


  但他的目的,只是要讓他們最大程度消耗敵人的有生戰力,然後大家一起步上黃泉之路。


  「我知道這對士兵們不公平。」


  蘇廣神色慘淡道:「但是這個亂世,又有什麼真正的公平可言?」


  吳鋒負起雙手:「大哥,你想多了。」


  「如果真是決定爭鼎的勝負手的話,別說城裡的這幾千人,哪怕萬人十萬人,也值得——如果以此換來的太平,能讓千百萬人享受和平與安康。」


  「但是,我要說——沒有任何意義!」


  蘇廣一震。


  從吳鋒熾烈的目光中,他似乎感受到了吳鋒的真實想法。


  「那麼……你說,究竟是什麼有意義?」


  吳鋒並不直接回答,而是一字一頓道:「江東猛虎馬千城說過,人是城,人是砦,人是垣。」


  「他所說的,既包括人和,也有更重要的,人才。」


  「兄長的才能,不應該消耗在這裡。哪怕城內的數百戰兵在內的近萬人全部投降,只要將大哥你救回去,這一戰我們就勝了。」


  吳鋒決然招手:「走吧,兄長。你打算與城池共存亡的時候,就已經戰勝了你的恐懼,證明你自己是天地間堂堂正正的勇者。」


  「而擊殺三河名將趙忠高,也足以作為你的榮譽勳章,不會有人嘲笑你拋棄部隊離開。」


  他的聲音突然抬高數度。


  「有時候,活著比死去更需要勇氣——因為極端畏懼死亡的,往往是志向最高遠的人。」


  「真正的勇者,知道活著,是可以做更多事情。」


  「而今天,我吳鋒請求兄長將性命交給我,我們一同去平定這個茫茫天下!」


  四目相對。


  吳鋒伸出了手。


  兩手相握。


  一隻手修長豐潤,另一隻手乾瘦枯槁。


  卻都蘊含著勇氣與決心。


  當夜,蘇廣留下書信之後,與吳鋒一同,憑藉妖靈之戒在土壤中穿行的力量,沿著聯軍挖出的廢棄地道遁走。


  次日,城內殘餘的守軍向聯軍投降,安祥城淪陷。


  後來,在吳鋒的麾下,蘇廣極為出色的守城才能,其實並沒有多少發揮的機會。


  因為對於吳鋒來說,進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但至少在很多年後,當蘇廣為了吳鋒而戰死沙場,並改變了一場決定天下大勢的戰役全局之時,他想起了當初的這一番對話。


  蘇廣感到,這才是死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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