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李秋萍煎了足足十幾張餅,又熬了一鍋又稠又粘的大米粥,打開浸壇缸子,撈了一團長長的豇豆,咸鮮可口,指姜嫩得不用切,直接撕,清脆爽口;菜頭青白兩色,咸辣開胃,再滴兩滴油坊里榨的土麻油,一小勺辣椒,陳川就著米粥能吃半鍋。
吃完早飯,陳川端了凳子,拿了剪刀和一個洗乾淨的化肥口袋放到院子里,李秋萍洗完碗慢慢地走過來坐下——她現在的頭髮以前是陳愛國給他剪,現在陳愛國不在,就是陳川幫忙。
陳川打了一暖瓶熱水過來,又拿了盆子,混了一盆熱水放著,又把化肥口袋罩在李秋萍身上,脖子裹了毛巾,防止碎頭髮粘在身上,一切準備工作做好,李秋萍就順從地順著陳川的手勁把頭埋下來,等陳川給她先洗頭。
陳川剪頭髮的手藝其實並不怎麼好,不過勝在一個小心細緻。洗頭的時候輕輕巧巧,然後澆熱水把洗頭膏沖洗乾淨,趕緊拿掛在凳子上的干毛巾擦乾,準備工作就算全部結束,可以開始剪髮了。
李秋萍的頭髮很好剪,只要單純的剪斷就行了。陳川用特意買來的頭髮剪刀慢慢地把攏在指縫裡過長的頭髮一刀一刀剪掉,盡量不要剪出缺口來,剪兩刀,又趕緊梳兩下比比是否整齊。他耐心將剪好的頭髮一束束用夾子夾好,用自己全部的耐心,為母親剪一個談不上好看,卻端正整齊的髮型來。
原本油黑的頭髮里漸漸夾雜出銀白的痕迹,陳川默然不語,他記得很小的時候,那時候姐姐陳招娣還在,她是個活潑開朗,喜歡笑的姑娘,手腳勤快,最大的缺點是脾氣太犟,有一次惹火了母親,李秋萍隨手抽了一根樹枝往她身上打,打得全是「豇豆」印子,結果還是沒有聽見招娣說聲服氣。
那時候,李秋萍都是非常年輕的女人。頭髮烏黑,臉也是好看的,雖然經常被女兒氣地跳腳,但論起疼愛女兒的心,從不比人少半分。陳川記得李秋萍經常說招娣太硬氣,這個脾氣要不得,要吃虧,喊她改,結果招娣說她就願意一輩子不靠人,一輩子硬氣。
最後,她果然硬氣了一輩子,走得乾乾淨淨,毫不猶豫。
那都是好多年前的故事了。現在李秋萍曾經黝黑的頭髮里也生出了白髮,臉上的細紋一天比一天多。她漸漸糊塗,慢慢記不得許多東西,但就是她病得最重的那幾年,她還是記得她的丈夫,她的女兒,她的兒子——她最重要的這些家人。
紛紛跌落的髮絲就像被拋在身後的歲月,無論當時多麼幸福,多麼痛苦,無論當時多少的是是非非,無論當時有多麼重要,現在這些曾經的過往都變成一把枯發,被時光毫不留情地剪掉。
陳川剪完了把手頭的頭髮茬拍掉,拿了個鏡子照給李秋萍看,問她:「覺得好不好看嘛?」
李秋萍對著鏡子認真地看了半天,然後給陳川提意見:「前面還要再短點,不然遮眼睛。」
「那也不能太短了撒。」陳川聽從了母親的意見,不過還是忍不住說說自己的看法,「太短了,看起就很瓜了哇。」
「那就不要剪嘛。」李秋萍聞言趕緊撤回前言,她很相信兒子的看法:「聽你的聽你的,不要瓜了嘛。」
經過巨大樹冠的遮擋,過於明亮的陽光被破成一片片的碎金,從樹梢枝頭流瀉下來,樹枝隨著風的拂動輕輕晃動,帶著一陣泛金的漣漪。母子倆一坐一站,在這棵見證陳家數代人悲歡離合的樹下親密地,像天下隨處可見的一對母子那樣聊天,談笑。
陳川兩刀把剩下的頭髮剪完,然後拿了痱子粉拍到李秋萍的脖頸裡頭,防止有碎發粘在上面,拆掉毛巾,取走化肥袋子。這才算徹底剪好了頭髮。
他吃過午飯就必須回學校,又抓緊時間,把家裡的危險品檢查了一次——農藥是早沒有了,現在菜地的打葯都是鄰居幫忙;菜刀剪子什麼的李秋萍用得還算順手,雖然他很想收起來,但是畢竟這是常用品,最後只好不管它,反覆叮囑李秋萍除了做飯就不要碰。他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說句難聽的,要是李秋萍真想做點什麼,就算陳川在家也攔不住。
他一上午做了許多事,幫母親剪頭,給菜地除草上肥,收拾屋子,把堆在院子一角的垃圾鏟到村子里的垃圾站里去,然後和李秋萍一起晾曬床單被套;幫忙做午飯。兜兜轉轉,一會兒功夫就是十二點,又趕緊吃了飯,把自己的東西收一收,陳川好容易勸住想要送他的李秋萍,一個人背了書包去車站。
然後他走到半路才想起,周五布置的作業一個字都還沒碰過。陳川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了,決定上車就睡覺,到了學校就直接去教室做作業,做完了再回宿舍。
而這僅僅是個開始,從現在到未來的一個月陳川都必須跑醫院和家兩頭;等李愛國出院,他能稍微輕鬆點,但是也必須每周回家照顧父親,安慰母親。至於他自己,已經無從顧及了。
他努力忘記很多事——到現在都沒有著落的學費,未來一年的各種費用,還有更遠,更加無法解決的,上大學的費用。在心底的最深處他問自己,是不是按照自己一開始的想法去做會更好一些?
但實際上,他沒想太多時間——太累,太困,回市裡和回學校的兩段車路,陳川基本都是睡過去的。
周日下午不上課,宋嘉趁這個機會洗了堆了兩三天的衣服,然後馬馬虎虎地做了宿舍衛生——實在太熱,一動一身汗,他也只能降低衛生標準——做完這些基本就沒有力氣了。但是宋嘉也不想帶著滿身臭汗睡覺,只好又先去沖涼,然後迫不及待地爬到床上,頭剛沾上枕頭就睡著了。
他剛剛躺下不久,陳川終於回到了教室。有自習的同學和他打招呼,他來不及多說什麼,匆匆忙忙地點點頭就趕緊掏出卷子練習冊坐下——星期天晚上有晚自習,是要檢查作業的。
他埋著頭,很快就將全部的注意力用到了卷子上頭,教室裡頭頂的吊扇吱呀呀地轉了一圈又一圈,悶熱的空氣中各種各樣的情緒在隱隱浮動。有學生偷偷地看陳川,然後壓低聲音小聲議論。
「陳川周末居然請假沒有上課!」
「而且奇怪的是老師也沒說什麼!就是嘴巴最討厭的物理老師也沒多說什麼。」
「你要是有他那成績老師也什麼都不會說。他幹嘛去了?還請了兩天假?」
「家裡有事吧……我上次去辦公室,正好碰上他從辦公室出來,隱隱約約聽到班主任說了一句不要擔心什麼的。」
「如果是真的那也太倒霉了,都高三了……」
這些包含著同情,惡意或者其他情緒的談話流傳在教室的每個角落。高三的生活實在乏味透頂,現在還沒怎麼開始呢,學生們就已經感受到了其中巨大的壓力,因此,能發生一點和學習沒有關係的事情,哪怕這是其他人的悲劇,但對於學生來說,可以調劑目前的生活就足夠了。
等宋嘉睡醒了,已經是下午快到晚上的時候。他趕緊爬起來,隨便洗了把臉就先跑去了食堂吃飯。幾口扒完突然意識到,陳川現在都沒有回宿舍。宋嘉很想再倒回去看看,不過遲到近在眉睫,他只有趕緊一邊祈禱陳川不會遲到,一邊趕緊朝教室跑。
宋嘉以為他的祈禱還是很有作用的——證據是,等他氣喘吁吁地跑到教室,陳川已經在座位上埋頭做題了,看起來,他到教室的時間非常早。
「你回了學校怎麼不先回趟宿舍?」宋嘉帶了點埋怨問他,「我還等著你回來以後一起做宿舍情節呢!你忘了如果住宿生清潔不達標會公開點名批評的吧?」
陳川把頭埋在手臂里,聽了宋嘉的話才精疲力盡地抬頭,「對不起我忘了……」他揉揉眼睛,試圖讓自己稍微清醒一點,這個樣子看起來就跟好幾天沒睡覺一樣。
「喂,你這是幹嘛去了?」宋嘉懷疑地上下打量陳川,「你該不會一直沒有睡覺吧?」
「怎麼可能……」陳川含糊地發聲,「就是沒怎麼睡好而已。在家裡太忙了,一直沒有時間做作業,下午來緊趕慢趕地才全部做完。」
宋嘉簡直要佩服死他這個室友。然後他馬上想起現在不是佩服的時候,他不是決定等陳川回來就問他那張申請回復到底是怎麼回事嗎?但是看著陳川臉上的黑眼圈和濃重的眼袋,宋嘉又有些猶豫——他實在無法把握陳川會有什麼反應。
最後沒等他徹底想好,上課的鈴聲就拯救了他。他一面翻開筆記本一面有些自欺欺人地想,算啦,還是等下課回宿舍之後再問吧。
這畢竟是陳川的私事,再好的朋友,關係再親近的同學,最好都不要越過那條界限。如果說這個道理幾年前的宋嘉不懂,現在的宋嘉也已經懂了,並且小心謹慎地站在線外,哪怕希望給朋友幫忙,但是也不會越過那條紅線了。
可以說這是一種成長,也可以說,這是某些東西消失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