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陳愛國臉上沒什麼表情。他木著臉想是在想什麼,過了一陣冷冰冰地開口說:「喊川娃兒回學校的是我!你又不是他老漢,操的是啥子心?我屋頭的娃兒,我說了算!他一個十幾歲的娃娃,不讀書還要做哪樣?!」
陳向前愣了愣,可能是沒反應過來之前陳愛國怎麼就突然變臉了。他瞪大眼睛,那聲音就差是喊出來那麼響亮:「哥,你啥子意思嘛?未必你以為我是要害川娃兒?」陳向前又是委屈又是憤怒,「陳愛國!你看你個人這一身的傷!這回是你運氣好!醫生啷個說的?再高點或者是再偏點,你就要癱瘓老哇!到時候你們全家啷個辦呢?川娃兒啷個辦?你堂客啷個辦?」
「那我現在還沒癱!我還沒死!這屋頭還是我做主!」陳愛國硬邦邦地給弟弟頂回去,「哦,陳川現在不讀書就是為我好啦?就是為屋頭好了哇?那他這輩子還能做啥子?一輩子的農民還是一輩子的木工?他做得來?你屋頭的娃兒,說起出去打工好找錢,你說哈都在幹啥?」他實在是傷得不輕,現在已經是疲累得很了,但仍舊打起最後的精神跟陳向前吼:「我是陳川他老漢一天,陳川就必須給我去讀書!他讀到大學,我供到大學!他讀到啥子博士碩士,我供到那個博士碩士!」
「哎呀我跟你說不清楚!」陳向前一跺腳,他知道陳愛國骨子裡頭有多犟,怒容滿面地指著陳愛國吼:「你都是把別個的好心當成牛肝肺!陳愛國,我把話放在這兒,你們陳川再讀也讀不出來個王百陸,你以為他是鳳凰嗦?我看你們一家就只有受窮的命!」
「你給老子爬!陳向前,陳川要是不讀書了,老子從床上扭得動,就爬起去燒你們屋!」陳愛國死死地瞪著陳向前,胸膛劇烈的高低起伏,脾氣暴烈地將一字一句從牙齒縫裡磨出來:「你要讓你們娃兒做苦受難一輩子,那是你!敢拖到川娃兒一起,那你就試哈兒!」
陳向前雖然憤怒,但仍舊心虛地不敢看他。陳愛國是他一個爺爺的堂哥,從小就沉默寡言,但是人確實聰明能幹,只是當年屋頭太窮,實在是讀不起書,他才只念完初中就沒有再讀下去,所以現在對娃娃讀書特別上心,尤其不贊同親戚早早地把小孩送出去打工。而陳向前也很難說心裡頭是不是有點其他的意思,他承認看著陳川在市裡念高中確實嫉妒,他說堂哥送陳川讀書要受窮,一方面是事實,另一方面也是在說酸話。但是這些話,他又怎麼能說出口。
「好好好!陳愛國,你就當你個人的好老漢,天底下就只有你一個好人,別個都是見錢眼開,狼心狗肺!」陳向前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一把拉開病房門,卻看到陳川直挺挺地站在門外,臉色蒼白地看著他,陳向前心底那點心虛又冒了起來,讓他想也不想地一把把陳川推出個踉蹌,吼他一句:「龜孫子看啥子看!你硬是以為你老子跟你了不起哦!」
陳川噔噔噔後退三步才勉強止住,病房隔音不好,他去了衛生間回來在門外就把裡頭兩個長輩的對話聽得差不多,要說心裡沒有點觸動那是不可能的,但是現在面對年長他許多的壯年叔叔,也只好選擇低眉順眼地保持沉默。
「川娃兒,你給我滾進來!」陳愛國在裡頭爆喝一聲,「理麻清楚了,馬上給老子去買票坐車回市裡,回學校,你要是敢不回去,那就不要再認我當你老漢!」
陳川鼓起勇氣暫時沒管他爸,先耷拉著腦袋低聲跟陳向前說話:「三叔,這回老漢的事多謝你,我老漢脾氣不好,我是曉得你是為了我好,為了我家好。」
「但是三叔,我還是想讀書,我曉得個人沒得用,不像哥哥他們出得色,我也只能讀點書,不讓我讀書,我不曉得我還能幹什麼。三叔,我真的要回學校了,我,我要對得起我老漢……」他的聲音哽咽了一下,「我老漢的事,還要請你多照顧。」
然後他就深深地,深深地對著陳向前彎下腰去。
陳向前眼神百般複雜地看著陳川,許久終究是嘆了口氣,沒好氣地說:「老子上輩子不修好,這輩子才跟他陳愛國做兄弟!算啦,他是病人,我不跟他一般計較。他喊你回去讀書,那你就好好的讀出個樣子來!川娃兒,以前你是用你爸爸血汗錢,現在你就真的是在喝他的血,吃他的肉!」陳向前聲音顫抖,他喘著粗氣,把牙關咬得嘎吱作響,「你要是不讀出個名堂,你對不起你老漢!」說完他狠狠一跺腳,扭身風風火火地走了。
陳川失魂落魄地走進病房,剛抬頭就發現陳愛國一雙眼睛盯著他看,眼神里說不出來的複雜,他渾身顫了顫,一步一挪地走到父親床邊,低著頭嘴唇不斷囁嚅,就是什麼都說不出口。
最後還是陳愛國打破了父子之間古怪而傷感的寂靜。「川娃兒,莫聽你三叔的,他屁求都不懂,」陳愛國聲音放低了一些,帶著僵硬的,不習慣的親近和安撫:「你要聽你老漢的,要和好生讀書,啊,聽到沒得?」說到最後又習慣性地吼了一句。
「嗯。我曉得老。」陳川輕輕應了一句。然後他又沉默了,幫父親看了點滴,喂陳愛國喝了幾口水,又打來一盆水幫他擦了身體,最後擰了帕子細心地搭在陳愛國手邊,想了想怯生生地說:「爸爸,那,我們,我們就找個護工嘛。」
「護工?你娃兒曉得要好多錢不嘛?唉,算了,你先說。」習慣性地就要罵兒子幾句,結果話出口才想起現在的情況。陳愛國苦笑了一聲,「現在不請護工,確實這也是沒得辦法了。」
「我剛才在醫院門口那個小賣部聽老闆說,他們有個親戚就是做護工的,不是醫院的,所以要便宜點,一個月七百塊樣,說要是要是我們願意的話,今天晚上就可以過來照顧。」
「七百啊……」陳愛國原想拒絕,這個價錢對於他們來說仍舊是太貴了,但是除此之外確實又沒有辦法,最後他只好長嘆一聲,鬱悶地罵了一句,還是說:「要得嘛,你喊那個人來嘛。」最後忍不住催促道:「還有你!還不快點走!大巴車都沒得了!你看你耽誤了好久!」
最後陳川終於回學校了。他先去小賣部和老闆談好,又等了半個小時護工,等到人之後悄悄把各種事一一交代,最後反覆拜託對方,請對方好好照顧陳愛國,「我爸爸脾氣可能不是很好,有時候要罵人,但是他心絕對是好的,也不得無緣無故地罵人,阿姨,我馬上要回市裡頭,我爸爸就拜託你照顧了。」
對方是個爽朗明快的中年女人,聞言大大方方地說:「小兄弟,我做這行七八年咯,哪個都說我照顧得好,你放心,病人不舒服,脾氣都有點怪,只要不要到處裝怪,我肯定會好生照顧他。」
陳川險險趕上了最後一班發往市裡的大巴車。哪怕是夏日,淺淡而透明的靛藍夜空也取代了最後一抹夕陽,無數的星子在夜空中閃耀,大巴車飛快地賓士在高速路上,隨著時間的流逝,夜色不斷加深,連綿的丘陵沉浸在逐漸變濃的墨色之中,變成一座座黝黑的,無法看清面目的石像。陳川撐著頭,獃獃地注視在眼前飛掠的景象,心裡一片茫然。
陳愛國在他走前和他交了一回底,一向硬氣的他終於在現實面前服了軟。他萬般無奈並且痛苦地告訴陳川,他的學費這次也許沒辦法及時交上了。陳向前這次來不僅是和他吵了一架,也說到了肇事者的問題——雖然沒有明說,但言下之意就是一時半會醫藥費可能要靠自己先墊了,而且工地那邊態度也逐漸捉摸不清,雖然這次也交了後續的治療費用,但是距離治癒出院卻差了好大一截,但是不是還有再下一次,陳愛國自己都不敢說。
高三還有一年,但是陳川卻不知道自己的學費在哪裡,更何況他是個活生生的人,生活在一個現代化的城市當中,走到哪裡都要錢。哪怕陳愛國傷愈之後可以再度工作,但是傷筋動骨一百天,還想像之前那樣在工地找個高強度的活計暫時是不可能了,這起碼就是大半年過去,可高三也就大約只有這麼長,就算陳川吃上一年的白飯鹹菜,在食堂里那也是要錢的。
高三不僅意味著數不清的卷子和習題,也意味著許許多多的教輔,這些都不在免費的範圍當中,陳川能餓著肚子學習,卻沒辦法連這些都能應付過去。他渾渾噩噩地坐上了回到學校的汽車,卻實在不知道,這樣一無所有的他回到學校,面臨人生的巨大關口時,還有沒有一往無前的勇氣面對未知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