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喜歡,到底是怎麼回事?
陳川在數學老師的喋喋不休里難得走神。
那天晚上宋嘉說完這句話之後就火速上床睡覺,死都不肯再多說什麼。陳川過往的生活里從來沒有接觸過告白和戀愛,糊裡糊塗地就讓宋嘉逃過一劫——在那個時候,每個宿舍的戀愛都不是個人的,不論男生女生,必然是需要拿出來分享,品評甚至是比較的。
當然,陳川對於這樣的集體生活沒有經驗——上高中之前他走讀,上高中之後舍友只有一個,個性還相當霸道,他還沒有機會經歷那種充滿著曖昧及微妙的羨慕的宿捨生活。
第二天的課間陳川從別的同學嘴裡聽到了一個完整版本:隔壁班的某個女生托他們班上的女生給宋嘉送了一封信,內容大概就是宋嘉說的那些,然後希望宋嘉給她一個迴音,直接告訴她或者是寫信都可以。
那是一個學生們還願意動筆在信紙上寫點什麼的時代。電子通訊手段日益豐富,但電腦在那個時候並不是每個家庭都能置辦的,學生們接觸電腦最多的途徑就是網吧——很多曾經的好學生也是在那裡惹上網癮,斷送前途——雖然中國郵政的效率一如既往讓人絕望,但是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那年頭還不時興快遞,郵政還是威風凜凜的當家老大。
宋嘉憋了一個晚上之後還是沒能憋住自己過於旺盛的傾訴慾望——他在午飯時間跑來找陳川,以至於陳川不得不加快吃飯的速度,否則宋嘉看起來很有將飯菜一把倒進他喉嚨的衝動。
「你著急什麼啊?」吃太急差點被噎住讓陳川的心情不太好,他在某個僻靜地方——也就是被叢生的花樹遮掩的小花園角落——大大的嘆口氣,順便把自己的袖子從宋嘉的手裡拽出來說:「你等我吃完飯再說好不好?或者你也可以在食堂說嘛。」
「食堂人太多了。」宋嘉一口否決,然後他跟做賊似的左右看看,臉上卻慢慢紅起來——這對於宋嘉來說已經不是罕見而是乾脆的從無僅有,陳川暗自遺憾他沒有相機什麼的,不然將這一幕記錄下來作為嘲笑宋嘉的證據之一,按照日後某部電視劇的說法——「真是極好的」。
宋嘉低頭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在陳川耗盡耐心之前終於開口:「你說我要不要答應啊?」
正在神遊的陳川「啊」了一聲。
宋嘉不得不抓住陳川肩膀使勁搖了搖,就差在他耳朵邊上大吼:「我說,你覺得我要不要答應啊?」
陳川總算反應過來。他先是茫然了一陣,「什麼要不要答應」在腦子裡盤旋了好一陣,最終宋嘉快要噴火的眼睛很好地提醒了他。在宋嘉忍無可忍掐死陳川之前,這個個性里完全沒有風花雪月的傢伙總算把問題和答案對應了起來:「啊,你說那個……」他慢吞吞地說,走了幾步靠在一棵有他身體一半粗的黃桷樹上,「這件事是你自己的吧?這種問題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
「什麼叫是我自己的……」宋嘉不滿地嘀咕,「你是不是我兄弟?」
「哪怕是親兄弟也沒辦法。」陳川在這種問題上意外地冷靜,「再說了,不管我現在說什麼,其實你都聽不進去吧?」
「什麼意思?」
「如果我勸你答應,那你以後因為早戀啊什麼的成績不好了,我不得內疚死?如果我勸你不答應,那你要是心裡願意卻因為面子抹不開拒絕了,想起來難受怎麼辦?」陳川以一種農民式的狡黠和精明說:「這種事自己做決定最好,別人說什麼,以後都會出問題的。」
宋嘉很稀奇地上下打量他一眼,「真沒想到啊,」他嘖嘖稱奇,「你居然對感情問題這麼有研究,沒想到沒想到。」
陳川很難得地沖宋嘉翻了個白眼:「這算什麼啊。」他索性放鬆身體蹲了下去,「這種事農村多得很,大家都知道這種事別人說什麼都是錯,所以說,農村有句老話叫媒人難當就是同一個道理了。」
雖然陳川這樣說,但宋嘉明顯不打算放過他。相反,陳川的話聽起來條理分明很有道理,對於現在的宋嘉來說簡直就是最後一根稻草——他自己腦子裡頭糊得厲害,一時高興得只剩傻笑和滿心滿願的得意,一時又覺得早戀果斷不是好事,被老師家長知道了就是一個慘字。
「你就說說看嘛,你是我兄弟嘛,」宋嘉走過去蹲在陳川對面,「我自己真的現在什麼想法都有,但是覺得什麼想法都是錯的。」
陳川相當懷疑地看了他一眼:「以前你不是和方平吹你有過多少多少個女朋友嗎?」
宋嘉非常難得的,被鄉巴佬陳川噎住了。
在兩零一零年以後,至少在重慶,早戀已經不是一個問題。地處西南的直轄市風氣開放,對於這種小兒女近乎家家酒的戀愛不少家長甚至都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沒有影響到成績那一切好說。但是在兩千年之初,早戀還是不少家庭的高壓紅線,宋嘉父母都算高知,卻仍然在宋嘉上高中之後開始嚴防死守,他們太明白十五六歲懵懵懂懂的少年人在身體本能和對異性微妙好感的指引下,究竟都能幹出些什麼奇葩事來。
宋嘉咳嗽了兩聲,難得在陳川面前結結巴巴地說:「哎呀,那都是,那都是,」最後索性心一橫說:「開玩笑的嘛。」
「開玩笑?」陳川懷疑地看著他。
既然都說到了這裡,宋嘉也就無所顧忌了。他大大咧咧地點點頭:「就是開玩笑的。我上初中是走讀,每天晚回家半個小時我媽都跟防賊一樣逼著我說清楚到底去了哪兒,如果有女生打電話找我更不得了,我在這頭接,我媽就在隔壁拿著分機聽。」
說到這裡宋嘉情緒低落下來,他嘆了口氣,無聊地拔了地上一根草莖拿在手裡繞著玩,說:「我跟我媽說過無數次讓她別這樣,但是我媽直接告訴我,現在跟她談隱私早了點,什麼時候我能掙錢自立,什麼時候再來談隱私不遲。」
宋嘉的母親李霞在陳川這裡印象相當好。舉止優雅,談吐得體,哪怕對兒子的同學也是一視同仁。陳川去宋家碰到過李霞幾回,積累下來的好感就快要溢出天際。但哪怕陳川心裡堪稱母親典範的李霞,居然對兒子也有這樣的舉動。
大部分中國父母對孩子的隱私就一個態度:嗤之以鼻。他們堅信社會的複雜性不是自家個性溫和潔白如紙(先不要管其中的真實性)的孩子能夠面對的。父母能做的就是在孩子的周圍砌上一堵三百六十度的單向透明玻璃,就差恨不得用電子高倍顯微鏡把一切能分析出來的東西看到原子的程度。
「所以和方平說的那些都是開玩笑啦。」宋嘉說:「我猜方平也差不多。哦,不對,」他突然怪笑了兩聲:「從方平的某些話里,我覺得應該比我還倒霉。」
想想也是,方平那個教育局的父親。
「所以我沒有經驗啦。別說這個了,你快點給我意見吧,」宋嘉拍拍手上的草葉渣站起來,順便也一把將陳川拉了起來,「你明明就有意見的。」
「那我就說啦,」陳川盯著宋嘉一定要他下個保證:「你必須保證以後發生任何事都不能怪到我身上來。」
「保證保證。」宋嘉豎起三根手指胡亂說:「保證以後什麼事都跟你沒關係,行了吧?」然後迫不及待地催促道:「快點說快點說。」
「如果你想同意的話,」陳川吐出一口氣慢慢地認真說:「那就答應吧。你要是想同意但是卻因為別的什麼原因拒絕的話,心裡反而會想很久吧?」
這是陳川的真心話。
在其他方面幾乎沒有任何可以給宋嘉經驗的陳川,在這種事上罕見地擁有旁觀者的經驗。
初中時代陳川就讀的鎮中里曾經鬧出一件很大的事。
某兩個高年級學生早戀被發現了,迫於老師和父母的壓力兩人同意分手。原以為就此相安無事,沒想到兩個人都覺得不甘心,居然又在地下遮遮掩掩地重新談起戀愛,被第二次發現的時候那個男生差點被女方父母打死,當時陳川的同學神神秘秘地告訴他:「聽說女生懷了孩子。」
當時的陳川,包括他們的同學對懷孕唯一的理解就是——這是結了婚的人才有的事,出現在讀書的女生身上,那一定是那個女生「不檢點,不自愛」。用農村比較粗俗的話來說,就是不要臉,離不開男人。
僅僅是初中生的陳川也能從這些話里聽出無窮的惡意來,更別說當事人。兩個學生一前一後從學校退學,從此再無消息。
那兩個可憐人的同學在後來曾經唏噓過,或許就是來自長輩們的壓力讓他們生出了逆反心,進而導致了悲劇的發生。「如果當時老師和家長別給他們那麼多的壓力,反而什麼都不會發生,」這是某一個學生後來和陳川的對話,「那個時候才十幾歲,什麼都不懂,過了那陣兒也就淡下來了,相反你管得越多,他們越覺得自己是對的。」
最後說話的人嘆息說兩個人的成績都很好,如果沒有發生這件事,一定能在第二年的高考中,徹底改變自己和家庭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