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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夏日的巴蜀鄉間,溽熱的氣息就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牢牢包裹起來。連風也很少,白晃晃的日頭烤得人心裡焦麻,火氣上漲。樹葉被烤得打了焉打了卷,狗躲在樹蔭底下吐舌頭,母雞則早就進了陰涼地,把頭藏進翅膀底下舒舒服服地睡覺——它們實在是不能理解人類怎麼就能在這麼熱的天還能有這麼大的精神頭。


  葉樹覺得自己的手已經快拍腫了,嗓子則幹得冒煙。司法所長有些鬱悶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潤了潤喉嚨,這才接著之前的繼續說:「李冬梅,你不要西扯東扯,以前的事情不在今天的討論範圍以內,」她喘了口氣又接著說:「今天我們主要討論的是,李秋萍的補助款證明。」


  李冬梅實在是熱得不成了,背上額上全是汗水,衣服汗濕了一層又一層,她生得又胖,更是受不了這個天氣。哪怕已經坐在了沒有太陽的陰涼壩里,還是大股大股的汗水順著脖頸額角往下流。


  「葉所長,你不要亂說,」李冬梅粗聲粗氣地開口,「那個證明是我妹妹李秋萍自己願意交給我們娘家人幫她收著的,這個錢是專門拿著給李秋萍看病用的,陳愛國想要回去幹什麼嘛?他就是為了給自己用!為了給陳川用!」她一指頭險些把凳子邊戳出一個洞,又轉了臉朝陳川放軟了聲音說:「川娃子,做人不能不講良心,你媽生這麼大場病,這麼嚴重,你外婆和三姨出了好多錢,你爸爸從來不給你說。」


  不等葉樹開口,蹲在邊上的陳愛國撣撣煙灰,一雙屬於農民的特有的眼睛——眼白髮黃布滿血絲,直直地看著李冬梅,他聲音里的恨意止也止不住:「李冬梅,你還是不是人?哦,你出錢給李秋萍看病?我呸!那是李秋萍的救命錢!那是陳川娃娃的讀書錢!你和老太婆出了好多錢?你怎麼不說三千塊買了招娣娃兒一條命?!」他猛地站起來——這個男人在之前幾乎沒怎麼說話,應該說,在之前的調解當中,除了李冬梅說個不停之外,就只有葉樹時不時的詢問聲,陳家父子基本保持了沉默。


  不過現在看來,至少對陳愛國來說,這個沉默已經到了極限。


  他死死地攥著拳頭,看上去就好像是為了剋制自己不要在下一刻向李冬梅撲過去——陳愛國強迫自己把頭轉向葉樹,他的臉色和緩了一些,雖然聲音雖然生硬:「葉所長,我感謝你!你來給我們家做這個公道!我沒用,還要靠陳川一個十幾歲的娃娃,但是李冬梅,」他又轉向妻姐,聲音里的怨毒深得刻骨:「我陳愛國現在不來找你們,是因為李秋萍還要靠我,川娃兒還要靠我,但是不要以為我就這麼跟你們算了,」在青天白日之下,所有人都看到李冬梅渾身一哆嗦,陳愛國平靜地看著她,說道:「我們的賬,遲早有了的那一天。」


  李冬梅渾身一個激靈,一蹦三尺高,這女人剛想潑天潑地地嚎叫,猛然看見安全青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那個司法所長臉色也並不怎麼好看,李冬梅潑辣是潑辣,到底還是帶了腦子,她訕訕地笑一笑,終究沒忍住,拍著大腿嘶叫:「你看那個陳愛國,他是要殺人啊!」


  圍觀的人群中爆出一陣鬨笑,還有人在說俏皮話:「殺你比殺豬要費力些!」氣得李冬梅蹦起來看是哪個在說,可惜人實在太多,而現在也不是什麼撒潑的好時候,她最後只好又一屁股坐到板凳上,就當自己什麼都沒聽見。


  葉樹不得不再度狠拍了一下桌子——謝天謝地的是,陳川趁人不注意給她遞了個木頭塊,總算把她的手解放出來,她有些無奈地扯著喉嚨開始喊:「我再說一遍,無關的事情就不要說了,我們的重點是李秋萍的補助款證明!」她瞪著陳愛國,示意陳川把他爸爸從李冬梅的身邊拉開,「陳愛國,現在我們來說證明的事情,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司法所長放緩聲音,聽上去全是誠懇:「人總要向前看。」


  陳愛國深吸一口氣,中年男人蒼老皺紋深刻的臉頰連連抽動,他咬著牙,腮幫子時不時鼓起一下,那是在撮牙花子。最後在陳川懇求的目光里,老實人陳愛國終究還是讓了一步,他恨恨地瞪了李冬梅一眼,自己走到邊上抽煙去了。


  陳川咽了一口唾沫,他覺得小腿肚子在不斷抽搐,就好像下一刻機會因為抽筋而徹底摔個馬趴,從而被大家狠狠嘲笑一場,以後有人說起陳川,就會記得「川娃子在書記和司法所長面前摔了一撲趴」,成為所有人的談資和笑料。


  這想象簡直讓他邁不開腿,但事實上,人們只看到陳川穩穩地走到了葉樹的面前,然後口齒清晰——當然免不了有一點過於緊張的顫抖——地說:「我要求我三姨和外婆把媽媽李秋萍的補助款證明還給我爸爸,」他猶豫了一下,最終磕磕巴巴地說道:「還有這幾年的補助款……」


  外婆馬上跳了起來,就好像有誰在她背後狠狠踢了她一腳,她從長條板凳上以不符合年齡的敏捷跳了起來,臉上是那種兇惡並且毫不掩飾的神色,她沒有任何遲疑地朝陳川撲過來,乾枯,就像一截乾柴的手——劈手就是一巴掌,不過最後險險被陳愛國攔了下來,男人極力控制著自己不要對老人動手,只是將她推開了事。


  但這完全不能阻攔外婆。她就著女婿的力道順勢坐到在地上,彷彿感受不到光裸的水泥地表滾燙的溫度,李老太充分發揮了畢生所學,氣勢洶洶地用所有的辭彙咒罵膽敢向她要求補償的外孫,並且反覆表示:「川娃子!你天打雷劈!你不得好死!」


  安全青鐵青著臉,他用力地掄動右手,不停地上上下下,動作僵硬姿勢死板,左手則緊緊地貼著褲縫,好像無論什麼也不能讓它離開深藍色的尼龍布料。大隊支書怒瞪著李老太,一邊像趕鴨子那樣趕著陳川外公趕緊去把堂客扶起來,一邊用濃重的鄉音罵:「你還嫌沒有丟人現眼?快點弄起走弄起走!」


  場面混亂不堪。中年和老年女人撕心裂肺的嚎哭和尖利刻薄的叫罵,老年男人氣急敗壞的喝罵,村民哄堂大笑,氣氛實在快活得不成,他們指指點點,有生性調皮的,還要說上幾句自以為高明的俏皮話;陳家灣的大隊支書臉紅筋漲,氣得想要上去一人給一腳,三角鎮新上任的司法所長瞠目結舌,她站在桌子後面完全不知道該拿這個局面怎麼辦,老實人陳愛國被激出了火性,使出蠻力要把丈母娘和妻姐拖出自家的院子,而陳川則覺得絕望就像潮水馬上就能淹沒他。


  他感到一陣又一陣的灰心以及更甚於此的疲憊。少年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麼,然後他意識到現在說什麼都晚了,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什麼都沒用。然後他做了一件誰也沒想到的事——徑直走到水龍頭拖出沖洗院子用的長水管,嫻熟地裝上之後對著混亂的中心毫不遲疑地將水龍頭開到了最大。


  夏日帶著溫熱的水流幾乎是立刻讓混亂的發起人和參與者清醒下來,他們驚訝地看著面無表情的陳川——少年把水管扔到了地上,瞪著這些幾乎都和他有血緣關係的成年人,臉上漲得通紅,然後陳川幾步走到葉樹身邊,把因為剛才的混亂而被撞到地上的書冊撿起來,有點愧疚又覺得丟臉地低聲對她說:「葉所長,讓你看笑話了。」


  葉樹心底湧起巨大的同情,她搖搖頭,接過少年遞過來的書,忍不住在陳川肩膀上拍了拍,嘆了口氣。


  安全青鐵青著臉,他環顧一周,直到把對方看得躲開視線才算完,然後咬著后槽牙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不許再鬧了!」他盯著李家的那幾個,尤其是李外婆和李冬梅,聲音里的咬牙切齒任誰都能聽出來:「哪個再鬧,我讓他在陳家灣脫層皮!」


  事情總算又上了軌道。在農村,對農民來說,村支書的威懾力大過一切。他能決定你家分幾畝地,蓋什麼房,能決定補貼款的多少,能決定農村信用社的貸款,甚至能決定村民的婚喪嫁娶吃喝拉撒。在農村,得罪了爹媽叔伯不算什麼,得罪了書記,就等著穿遍小鞋最後夾著尾巴做人吧。


  李冬梅不敢再鬧,但是要照陳川說的那樣把補助證明交出來也是萬萬不行的,還有什麼這幾年的補助款更是想都別想!她家裡也是兩個男娃娃,那個補助雖然不多,但每個月總有幾十塊,娃娃上學的伙食費就有了著落。


  在李冬梅看來,陳川這個年紀的已經能頂半個大人,出門打工一個月去做飯店小夥計包吃包住,一個月八九百,運氣好還有千多塊!比他讀書要有出息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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