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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很多年以後,陳川以為他已經忘記了記憶中的村莊。


  那是個和川南任何一座山村沒有區別的小村子,按照過去年月的劃分,當地人習慣稱呼為大隊而非某某村,村子大約百來號人,九幾年開始,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離開這個閉塞窮困的村莊,有的不再回來,有的會在數年之後回到這裡蓋起紅磚二層小樓,與那些青石條草草壘就的老屋形成鮮明的對比。


  每年小滿過後,層層疊疊的梯田裡忽然就飄蕩起新稻的清香。漫山遍野的綠色稻浪的確如詩如畫,常常引得城裡人的讚歎,但對年少的陳川來說,那其實只意味著艱苦的勞作又將開始。在那些無休無止的時間裡,少年陳川跟著父親頂著火辣辣的太陽,****著脊背起早貪黑,不過為了搶收搶種。


  二十三歲的陳川一動不動。


  在他腳下,綠色的稻浪上下起伏,視線所及,都是層層疊疊的梯田。七月過半,正是早稻抽穗時節。偶爾還能看見赤腳耕作的農人。


  穿行在山谷間的風聲掠過青年的耳邊,他似乎聽到嘶啞的喊聲:「川娃兒,川娃兒,你爸爸喊你下田咯……」


  二零零二年,小滿已過,夏至未至。


  「川娃兒,你幹啥?耳朵聾了?你爸喊你半天,沒聽到啊?」陳向前一掌拍開搖搖欲墜的破舊門板,他帶了些農人難得的矜持,視線在昏暗的壘土瓦片房裡梭巡了一遍,結果只看見陳川他媽一如往常的瞪著陳招娣的照片發愣,沒好氣的吐了口吐沫。「陳川他媽,你兒啊?」


  「我兒,我兒……陳川,川娃兒,你在哪點哦,你姐姐要死咯!」女人毫無預兆的哭嚎,她伸出粗糲乾癟的雙手抱住黑白框相片,在沒鋪磚的屋子中打滾,原本閑適的在旁邊吃食的母雞驚叫起來,撲扇著翅膀張皇的跳上門檻。


  「你又得發啥子瘋嘛,你娃兒死了好多年咯。」陳向前不得不退出屋子,他叉手站在門口,順便一腳踹飛行動緩慢的雞母,「你男人找川娃兒。」


  「又幹啥嘛。」少年不耐煩的聲音從屋外傳過來,「我媽又怎麼了嘛?」


  「川娃兒,你媽又在發瘋咯。」陳向前一擺頭,看見陳川單肩背著背簍從田埂跳到青石的大道上,他蹭著膠鞋底的泥巴,看見陳向前氣急敗壞的站在門口,頭一抬揚聲喊:「三爸爸(三叔),幹啥?」


  「你爸喊你,我不知道咋回事,你自己去看吧。」


  「我爸在哪兒?」


  「大隊。」


  陳向前走了兩步又退回來,陳川蹭乾淨泥巴索性脫了鞋光腳站在院子里,在水缸舀了瓢水正沖腳,旁邊放了乾淨涼鞋。陳向前喊住他,「川娃兒,你爸說啥時還錢沒?」


  陳川掀掀眼皮溜了一圈。十五六歲的身形還沒長開,肩胛骨支嶙著過大的背心。「不曉得。」


  「不曉得都完咯。嘿,跟你爸說,五六個月咯,他準備啥時還?」陳向前嘟嘟囔囔往前走,「你那個書不曉得哪年讀得完。該遭你們屋頭沒得錢。」


  「念念念,心怕哪個不還他那幾百塊錢。」陳川把水瓢丟回水缸,撞在缸沿上砰響。


  屋裡的陳川媽媽被響聲驚動,又是哇的一聲哭叫。


  「媽,我是川娃兒,」陳川熟練的把母親從地上拖起來,動作麻利的把她安置在竹椅里,轉身扯了磨得只剩下塊布的毛巾擦掉女人滿面塵土。


  女人呆愣的任由兒子收拾。


  臉盆架上印著紅雙喜的搪瓷臉盤漏了個洞,後來趕集的時候拿去補好了,原本平整光滑的盆底多出個凹凸的地方。


  這個盆子是陳招娣快要結婚的時候家裡買的,原本預備著給老大當嫁妝,後來陳招娣喝了農藥,其他的大件東西換了陳川的學費,只留了個臉盆,仔細一算,也用了五六年。


  「我去找爸,你餓了灶房有湯湯飯,自己記得吃。」陳川臨出門囑咐,女人也不知道聽到沒有,只是慢慢伸出手摟住黑色的相框。


  相片上的女孩笑顏如花。


  陳川轉下青石梯坎,陳愛國蹲在紅磚黑瓦的大隊部門口,腳下的香煙過濾嘴灑了一地。


  「爸。」陳川輕叫了一聲。


  「川娃兒。」中年男人臉上的皺紋深刻得如刀刻斧鑿。他把抽到一半的煙拄熄,放進口袋裡。「你通知書到咯。」臉上並無喜色。


  「……哦。」陳川站著沒動。


  「你想咋個辦嘛,想不想讀書嘛。」


  「屋頭沒得錢咯。」


  「你莫管。」


  「三爸爸喊你還錢。」


  「你莫管。」


  「學費很貴。」


  「話多。」


  「……想。」


  陳川低下頭。


  「自己去看通知書,記得到時去報名。」陳愛國掏出抽到一半的香煙,滿身摸找火柴,「川娃兒,你帶火沒得?」


  陳川走過去在父親身邊蹲下掏出火柴劃了一根,火苗呼的騰起來。他拿手罩著擋風,小心翼翼的擋著送過去為父親點煙。


  青煙裊裊。


  「你這個娃娃厲害啊,考起重點咯。」陳愛國的大手按到兒子柔軟的發頂狠狠胡嚕幾下,他盯著不遠處綠色的稻田,「比你爸有出息。」


  陳川雙手放在膝蓋上,他低著頭,低低的嗯了一聲。


  那是二零零二年的七月。天氣還不算怎麼熱,中考結束,陳川在家幫農,不知道是期待還是恐懼的等待那張薄薄的錄取通知書。他一面覺得考不上其實最好,免了許多折磨,一面又不甘心,比起初中讀完就去打工的命運,他還是更樂意呆在乾淨明亮的教室中,即使每年的學費都讓父親絞盡腦汁。


  整個暑假陳川都泡在田地中,毒辣的日頭在少年稚嫩的脊背上留下鮮明的印記。這一年陳川的鼻端始終縈繞著夏稻的清香,以至於多年以後他買米時還會下意識的聞一聞。


  不知道父親是怎麼和親戚們交涉的,也或者是看在那張光鮮通知書份上,開學前半個月,陳愛國在某天晚飯後輕描淡寫的告訴陳川,學費有著落了。


  「爸,屋裡借了多少錢哦?」陳川洗了碗在身上胡亂抹了兩下,他拿了個硬殼筆記本順便從自己的文具盒裡抓了筆出來,父親陳愛國坐在小板凳上正在擺弄那台二十一寸的彩色電視機。


  家裡最值錢的東西。


  「問這個幹啥子?」陳愛國在電視機上拍了拍,滿屏的雪花中勉強現出個人影。「川娃兒你來看下咋個回事哦。」


  「你莫要一天到黑去拍它,本來就要爛咯。」陳川看看天線接頭,伸手擰了擰,「好沒得?」


  「誒,你莫動它莫動它。」陳愛國有些著急,本來出現的人影又沒了。「龜兒子你動它幹啥子啊?」


  「我不動它你以為就能好了?」陳川低聲嘀咕。


  「好咯好咯。」陳愛國小心翼翼的收回手,畫面總算能清楚的看見人影。


  「嘿,問你誒。」陳川想起剛才被父親打岔的話題,「借多少錢咯?」


  「咋子嘛,未必你要幫你爸還哦?」陳愛國總算轉過頭,看了兒子一眼又迅速將視線掉回到不時抖動幾下的屏幕上,「一天到黑沒得想事咯。」


  「我讀書借的錢是該我自己還。」陳川沒抬頭,他工工整整的寫好日期,又想了想,添了幾個字,「高一學費」。


  「你說不說嘛?」陳川不耐煩了。


  「小娃兒家家的,一天到黑沒得想頭咯。」


  到頭陳川還是沒能從陳愛國嘴裡問出來。


  陳川媽媽在裡屋睡著了。


  陳川把凳子挪到父親身邊,二十一寸電視屏幕里******的臉伴著沙沙作響的雪花若隱若現。


  宋嘉把通知書丟到桌子上,水晶盆里的紅瓤西瓜上點綴著幾粒油黑髮亮的瓜籽。


  「通知書到了?什麼時候去報到?」宋初從報紙里抬頭看了一眼,一邊翻看下一頁一邊隨口問了一句。


  「八月二十六,然後就是軍訓。」宋嘉順手拿了塊西瓜,咬了一口就放下了,「不好吃。」


  「不甜?」宋初的聲音從報紙後面傳出來。


  「太甜。」宋嘉扭頭往廚房喊,「媽,你澆蜂蜜上去了?」


  李霞在裡面答應,「是啊,甜吧?」


  「甜死人了!」


  「西瓜甜好吃。」李霞摘了圍裙走出來,「通知書到了?」


  「桌子上。」


  「兒子你們要軍訓啊?」李霞一手拿通知書一手就打算去拿手機,「我找你張叔叔給開病歷證明。」


  「不要,下次張叔叔見了我又該笑了。」宋嘉從沙發上跳起來搶了母親的手機,「軍訓五天而已。」


  「還而已,大太陽下面站五天,你們學校也真是想得出。」李霞心痛兒子,頓時板起臉:「把手機拿來。」


  「誒呀,兒子要去你就讓他去嘛。」宋初皺著眉頭把報紙疊了疊放到茶几下面,「他這麼大的人了,還不能照顧自己?」


  宋初輕易不開口,不過一開口就是板上釘釘。


  李霞不說話了。氣哼哼的坐在沙發另一頭。


  「媽,你們人事局最近忙不忙?」宋嘉蹭到母親身邊討好的給李霞捶背。


  「你問這個幹什麼?」李霞被兒子幾個鬼臉逗笑,也綳不起臉了。


  「爸銀行的事不忙,趁著開學前,我想出去玩。」


  宋初扶了扶眼鏡,「去廬山好不好?涼快,還近。」


  「要走就走遠些么。」李霞興緻勃勃的找出本地圖冊,「去北海。」


  宋嘉拚命點頭,「我要去海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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