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納流民(下)
聽了屈三翁的話,周鈞低下頭陷入了沉默。
屈三翁拱手問道:“小郎君怎麽稱呼?”
周鈞:“某姓周,屈翁可叫我周二郎。”
說完,周鈞又向屈三翁問道:“屈翁從前在關中是做什麽?”
屈三翁:“種田,後來地沒了,又撿起祖上的老手藝,做了泥瓦匠。”
周鈞點點頭,又問道:“屈翁的兩個兒子,也承了您的手藝?”
屈三翁:“大兒子學了些皮毛,在長安能做些小工;小兒子太愚鈍,學不會,隻能做些粗活。”
“倒是我那個大兒媳,娘家是做針繡的,一手針線活那是極好,隻是委屈了她跟了我兒子。”
周鈞聽完,心中隱隱有了些許主意。
一老一少又這樣聊了會兒,屋外的日頭逐漸西斜,外出幫工的人慢慢都回了來,整個浮萍舍眼見著也熱鬧起來。
屈三翁的大兒子,屈朝禮,在妻子的攙扶下,一瘸一拐的進了堂間。
屈三翁看見這一幕,吃了一驚,連忙站起身,上去問道:“怎麽回事?”
屈朝禮強笑道:“阿耶,做活的時候沒留心,從爬架上摔了下來,不礙事。”
周鈞朝屈朝禮的胳膊看去,在小臂外側有著深淺不一的淤青,那明顯就是被人毆打時,用手臂護住頭部所留下的傷痕。
屈朝禮的妻子,麵有淚痕,剛想開口說些什麽,卻思來想去,硬是吞下到了口邊的話語。
屈三翁:“說了許多次了,做活時勿要分心。”
屈朝禮連忙稱是,又問道:“朝義他人呢?”
屈三翁一拍額頭:“險些忘了,咱家來了客人,這位是周二郎。”
屈朝禮見到周鈞,見對方一身華服,器宇不凡,連忙躬身行禮。
看了看日頭,屈三翁在腰間摸了好一會兒,總算是找出三個銅板,隻見他悄悄把錢拿出來,對著大兒媳小聲說道:“春娘,今日家有貴客,你帶著這些錢,去街口買些吃食。”
周鈞見狀,將手伸向懷中,開口道:“稍待片刻,某這裏有……”
屈三翁一驚,連忙拉住周鈞,將其拽到了布帷後麵,小聲說道:“小郎君作甚?”
周鈞莫名其妙:“某打算拿些銅財,請你們代買……”
沒等周鈞把話說完,屈三翁又道:“既然來了小老兒家中,豈有讓貴客掏錢的道理?”
周鈞說道:“屈翁這話卻是錯了,某來拜訪,卻連登門禮都未帶。如今出些錢財,買些吃食,難道屈翁還不允?”
屈三翁愣了會兒,心知不好再勸,便苦笑著應是。
周鈞從懷中掏出百錢小串,交給了屈三翁,說道:“多買些餅、肉,酒也別忘了。”
屈三翁捧著錢,直說道:“多了,多了,用不了這許多。”
周鈞沒理會,隻是一個勁的催促。
屈三翁無奈之下,把錢交到春娘手中,又叮囑了幾句。
隻見春娘轉過身,將那一小串錢藏在貼身小衣之中,小心翼翼的掀開布帷,眼見無人注意,低頭快步走了出去。
看見周鈞麵露驚訝,屈三翁歎道:“教小郎君笑話了,在這浮萍舍中,有財不外露,有米不借鄰,是大家都知道的規矩。”
周鈞:“有財不外露我能理解,有米不借鄰是為什麽?”
屈三翁:“浮萍舍中,幾百人口,你就算有錢有米,又能借給別人多少呢?就算你今天借給別人,那明天又怎麽辦呢?”
“還有,大家手中的口糧本就不多,你勻一份給了他人,說不定到了最後,二人都要餓死。”
周鈞聽著感慨,隻能歎氣。
不多時,春娘跑了回來。
隻見她走近,先是小心拉上布帷,又打開鼓鼓囊囊的外衣,從裏麵拿出了吃食和酒水。
看著吃喝被一件件放在席上,周鈞明顯能聽見屈家人咽口水的聲音。
接下來的一件事,倒是讓周鈞有些意外。
隻見春娘放好了酒菜,又將剩餘的銅錢,挨個放在了周鈞的麵前。
屈三翁擔心周鈞推脫,便說道:“小郎君請了這頓酒菜,小老兒已是心有不安,又豈敢再貪圖錢財,這些錢快快收起便是。”
周鈞回頭看向柔杏懷中嗷嗷待哺的嬰兒,將銅錢向屈三翁一推:“剩下的,拿去給你孫兒添些衣物吧。”
春娘聽見這話,咬著嘴唇用手捅了捅屈朝禮。
後者硬著頭皮對屈三翁說道:“阿耶……”
屈三翁看了眼那孫兒,咬咬牙說道:“罷了,周二郎大恩,屈三承了。”
見屈三翁把錢收下,周鈞點了點頭。
接著,周鈞陪著屈翁一家人,把晚食給吃了。
用完晚飯,周鈞見外麵天色已黑,再想回家已不可能,便留在了浮萍舍打算過夜。
周鈞與屈家人聊天後知曉,原來屈家祖上是隋朝有名的匠戶。
通濟渠、秦丹道這些有名的隋朝工程,屈家都有參與。
後來,隋唐之交,戰事日盛,屈家祖先為了避免被拉去築城郭、修城牆,就放棄了匠戶的身份,隱姓埋名以種地過活。
到了屈三翁這一代,屈家的匠作手藝,已經去了六七。
田地被豪族兼並的他們,隻能在長安城中做點小工,來貼補家用。
當晚,人們都已入睡。
周鈞躺在牆側,透過房頂破損的大洞,看著夜空中的繁星點點,陷入了沉思。
大唐的繁榮昌盛毋庸置疑,但在這一片欣欣向榮的背後,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卻有著一片雪花正在掉落。
這片雪花的移位,將引發第二片、第三片的崩落,進而造成一場雪崩,並最終引發十一年後的安史之亂,直至整個唐王朝的覆滅。
如果自己糾正了這片雪花的位置,那麽千千萬萬像屈三翁這樣善良而又勤苦的人,是否就會有一個更好的生活呢?
如果自己糾正了這片雪花的位置,安史之亂是否就不會發生?大唐是否會遠離那個被外族欺辱的結局呢?
可問題是,這片雪花究竟是什麽呢?
自己又應該如何去糾正它?
第二日清晨,周鈞起了個大早,穿過滿地熟睡的人們,來到浮萍舍的庭院之中。
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承馬,被拴在一棵大樹上。
而在馬背上,有人擔心夜涼,還特意給它蓋了一件布袍。
周鈞走近一看,屈三翁的二兒子,那個叫做屈朝義的年輕人,正蜷縮在樹旁,陪著馬睡了整整一夜。
他身上隻穿了一件單薄的裏衣,嘴唇都凍得失去了血色。
周鈞睜圓眼睛,之後又深深歎了口氣。
從身上脫下外衣,周鈞將其輕輕蓋在屈朝義的身上,轉身又回到浮萍舍的裏間,朝剛剛醒轉的屈三翁說道:“收拾家當,某帶你們去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