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寒窯淚（十）
吳鉤眼前浮現一個婦人模樣，佝僂著腰，眼睛上蒙著布條，那日回府去院子裏遇她，婦人張口，聲音啞澀的有些駭人，語氣確實親和的。
她說：“小吳鉤回來了，小吳鉤都回來了……”
他記得這個宋嬸，剛被褚念夕撿回來府上的時候，就由這個宋嬸照顧他的起居，他還記得她有個小女兒，不大點的樣子。
吳鉤擰著眉問：“怎麽沒見到宋嬸的女兒？”
褚念夕輕挑眉梢，“難得你還記得她。”
“年紀跟我差不多，我記得，小時候她長得比我要高一些，是嫁人了嗎？”
褚念夕搖搖頭，“丟了。”
“丟了？”
“嗯，有一年除夕，出去看花燈的時候，跟宋嬸走散了，就再也沒回來過，我爹派了人去找，整個流光城裏裏外外找了個遍，也沒尋到人，就那麽消無聲息的消失了。宋嬸整日以淚洗麵，哭瞎了眼睛。”
吳鉤震驚，“小姐，你懷疑宋嬸的女兒在那村子裏？”
褚念夕微微搖頭，“不知道，那日在望月樓，我遇見趙三，那時候他帶著幾個女子，很小，尚未及笄，瞧著跟宋玉走失的年紀差不多。”
吳鉤抿著唇沒說話。
許久，褚念夕才輕歎了一聲，“我希望是我想多了，她沒在那村子裏……”
趙三趕了一輛馬車，在一個巷子裏扔過兩件低等奴役的衣服給吳鉤。
“把這個換上，你們穿成這樣會被懷疑的。”
吳鉤嫌衣服髒，擰著眉心不肯給褚念夕換，褚念夕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給我吧。”
換衣服的時候，趙三又說，“進了村，我去找村長，將人交給他，你們可以在村裏自行活動，我不管你們要做什麽事，但是絕對不能鬧出人命來，否則，事情一定會傳到高岩哪去，到時候，我們都要倒黴。”
“如果我找到了我想找的人，要帶走，該怎麽辦？”
“出些錢，這裏的人命不值錢，可以買。”
褚念夕眉心動了動沒有說話，趙三再次強調，“千萬不要鬧出人命來。”
為了掩人耳目，他們隻乘坐一輛馬車，吳鉤和趙三駕車，褚念夕進了馬車裏麵，她一掀車簾，激起車內一陣嗚咽瑟縮。
她擰了擰眉心，是幾個被綁的結結實實的小女孩，目測最大的也就十四五歲，身材幹癟，麵黃肌瘦，難怪不能留在望月樓。
她一進來，幾個小女孩就怯生生的躲在最裏麵，相互簇擁著發抖。
褚念夕閉目坐在最外麵，腦海中回蕩著眾人的警告。
南宮霈說那村子裏的秘密不是她該知道的，吳鉤也說沒有重要的事不該進村，趙三亦是說，她救不了那麽多人，不是誰都能改變人的命運。
褚念夕告誡自己，如果能找到宋玉就把她帶回來，如果找不到，就當從來沒見過這個村子，不可再多生事端。
她生在流光城，長在深門大院，自然知道，出身決定命運，皇城腳下也多得是不可聞不可見的事。
明哲保身是他們大戶人家從出生就開始學習的技能。
無關緊要的可憐人太多，救不過來的。
所以，褚念夕看都不願多看一眼。
她本來就是個跋扈的大小姐，去望月樓也不過是為了找南宮禦的罪證，偶然瞧那小女孩想起了宋玉，想了自己一樁心事。
自從宋玉走失後，她總是夢到她，夢裏宋玉哭的淒慘，拖著她的裙擺哀求她，“郡主，夕郡主，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很多次，她半夜驚醒，冷汗直流。
她隻是不想再做噩夢了，說到底，還是為了自己的。可不是為了做什麽救世主。
流光城的人口買賣用腳指頭想也知道背後藏著貴人操持，不是她該管能管的事，如今藩王進京，朝堂上風雲變幻。
她絕不能為了不相幹的人連累褚家。
突然馬車一個顫，那些女孩一股腦朝車尾滑了過來，一輛破車，就這麽一個晃動，就掉下一塊碎木來，眼瞅著就要砸到褚念夕的頭上。
卻不料，眼前突然出現一個身影，女孩吃痛輕嘶一聲，那木刺劃過她的肩膀掉在地上。吳鉤趕緊撩開車簾來查看，緊張道：“小……你沒事吧？”
褚念夕回神，點了點頭，應道：“沒事。”
她目光落在那個替她擋住木刺的女孩身上，眉心猝不及防的動了動，女孩肩膀被木刺劃破，褚念夕將人拉起來，那女孩掙了掙，身子就僵住了，止不住的發抖。
褚念夕輕呼了一口氣，放柔了聲音，“別怕，我看看你的傷。”
那女孩的眼睛濕漉漉的，像是一隻迷途中的馴鹿，褚念夕的心似是被刺了一下，她緩緩拉開女孩的衣領，女孩抖得更厲害了。
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傷，褚念夕呼吸一滯，手指僵住了，她提眸看了一眼，其他幾個女孩都是這般濕漉漉的眼神，驚慌失措的看著她，都帶著一身斑駁傷痕。
她想起自己這麽大的時候，即便是淘氣，胳膊上擦破了皮，娘親也會小心翼翼的包紮上藥，心疼好半天。
她們的娘，也會這般心疼吧？
褚念夕穩了穩心神，將殘留在她肩膀上的木刺撥出來，從袖子中拿出一瓶金瘡藥彈著瓶身撣上去。
女孩的恐懼才緩解了一些，有些錯愕的偷瞄她。
褚念夕取下她口中塞著的布條，低聲道：“疼嗎？”
女孩點了點頭。
“你若不替我擋著，這木刺就傷不到你。”
女孩愣了愣，空洞的眼睛氤氳出一層霧氣，怯生生的，“刺破頭，會，會更疼……”
“又不是疼在你身上，有什麽關係？”褚念夕語氣很凶。
女孩烏黑的瞳仁顫了顫，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褚念夕覺得厭煩，她最討厭欠別人的了！
不過她替她擋了木刺，她給她治了傷，算扯平了吧，她往車尾挪了挪，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半晌，那女孩才說：“對不起，我以為你怕疼……”
褚念夕驟然瞠目，淩厲的眼神攝在女孩身上，一錯不錯的盯著她。
女孩嚇得直往後縮，褚念夕終於坐不住了。
她直接撩開簾子鑽了出去。坐在吳鉤身邊，心情卻久久不能平複。
趙三看了她一眼，轉過頭繼續趕車。
褚念夕突然開口：“出個價，這些人我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