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寒窯淚(三)
這一晚褚念夕也沒睡好,夜裏被夢魘住。
漫天血霧,刀光劍戟肆意橫飛,耳畔是聲嘶力竭的吼,或為生,或因痛。
沉屍萬裏,堆骨成山,一匹棗紅色的戰馬,背上馱著年少的將軍,他已疲憊不堪,身上銀白的甲胄被鮮血染紅,手中握著一把劍,撕了布條死死的纏在手腕上,發了瘋似得胡亂揮舞。
層層疊疊的鐵馬銀鉤將他圍住,突敵無望!
那雙狹長狐眸遍透血光,睫羽滴血。將軍側臉貼在戰馬的頭頂,薄唇翕動不知說了什麽,突然戰馬引頸長嘶,聲如洪鍾!
一人一馬,如天神驟降,馬蹄激蕩,竟起躍踏過敵軍層疊戰馬,奔出了一條生路。
刀光劍影,合著漫天生殺,畫麵開始模糊,褚念夕驚醒,已經生出一身冷汗。
笑櫻緊張的跑到床前,用布巾拭去冷汗,“小姐,怎麽了?做噩夢了嗎?”
褚念夕緩了口氣,側眸看著窗外日色初朗,不禁心下生恨!
這都死不了嗎?
南宮禦,你還真是命大!
“小姐?”
褚念夕瞳仁顫了顫,揚眸問道:“吳鉤回來了嗎?”
曾經瘦骨嶙峋的小孩子,如今以出落的一表人才。
身高八尺,寬肩窄腰,一身黑色武袍,雲紋錦靴,再配上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倒像是哪家的鳳雛麟子。
褚念夕抬頭看他,拍了拍吳鉤結實的胸膛,輕笑道:“還是瘦,倒是長高了不少。”
吳鉤也笑,彎了彎手臂,鼓起肌肉給她看,“不瘦了,是精壯!”
褚念夕輕挑眉梢,讚許的點了點頭,“我還想著蒼雲山的日子不好過,是苦了你,還真沒想到鍾靈毓秀之地,那怪老頭竟將你養的脫胎換骨清俊了許多。”
吳鉤突然屈膝在褚念夕麵前跪下,鄭重道:“吳鉤的命是小姐救的,自從跟了小姐便從未吃過一點苦,我的命是小姐的,原為小姐萬死不辭!”
褚念夕瞧著眼前少年郎,唇角微勾,將人扶起來,撣了撣他肩上塵土,“救你就是為了讓你活下去,哪有再去赴死的道理?你若真想報答我,就為我活個長命百歲,子孫滿堂。”
“小姐……”
“行了,敘舊的話以後說。去找個馬車,帶兩個人隨我去個地方。”
“是!”
一轉身,笑櫻迎上來,皺著眉問,“小姐,你眼睛怎麽紅了?”
褚念夕闔眸,半晌才道:“我是開心,吳鉤瞧著真是長大了,應是要讓娘親給他尋個好親事成家立業才好。”
笑櫻也笑,“是呢!小姐從街上把他撿回來那年,他還沒我高,皮包骨的樣子,像是地獄裏跑出來的小鬼兒,誰能想到日後能長成這般玉樹臨風的樣子,府上的人還問,是不是來串門的表少爺呢。”
“什麽表少爺,他就是我們家的小少爺。”褚念夕哥哥不少,就是沒有弟弟,她心裏是把吳鉤當弟弟看的。
褚念夕倒吸一口冷氣,想起前世,她為了南宮禦,舍生忘死遠赴西戎,為了救他,她把吳鉤留在了那片無垠的沙漠裏。
她至今還記在那一片沙漠,吳鉤身受重傷,趁她不備,竟然用袖刀割破了手腕,將鮮血收到皮囊中。
等她發現的時候,已經於事無補了。
吳鉤將皮囊遞給她,唇角還掛著絲絲笑意,“小姐,我不能帶你出沙漠了。”
褚念夕說不出話來,隻有眼淚悄無聲息的流。
吳鉤抬起手想去擦她的眼淚,終究又縮了回去,紅著眼睛道:“這些血,應該足夠你們走出沙漠,小姐,保,保重!吳鉤不能再保護你了……”
最後,她拖著瀕臨死地的南宮禦走出了沙漠,靠的,就是吳鉤的血。
那時的她還不知南宮禦是個什麽東西,這般狼心狗肺的人,不配喝吳鉤的血,更不配活下來。
如果能再選一次,她會殺了南宮禦,食其血肉,把吳鉤帶回來!
馬車出了城,消息就送到了離北王府。
武場上南宮霈正跟石堰練槍,聞言手中長槍一滑,擦著石堰的耳邊兒刺在一旁木柱上,他驟然轉身,眸子中跌出一絲寒氣。
“吳鉤?什麽吳鉤?哪來的?你說他住在府上?”
影衛不知如何回答,石堰在旁邊補了一句,“一起長大,住在府上,那就是青梅竹馬咯?”
話音剛落,一柄長槍朝著他眉心刺過來,石堰登時嚇出一身冷汗,連忙躲閃,南宮霈眸色冷透,唇角勾著一絲薄怒。
“你方才說什麽?什麽梅,什麽馬?”
石堰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連忙改口,“呸,絕不可能,頂多是個奴才,嗯,應該是褚將軍給褚小姐養的奴才。”
“一個奴才也敢跟主子這般親密?嗬!”
南宮霈哼笑,“還真是不懂規矩!本王就做回好人,教教他做奴才的本分,備馬!”
蜜芽說的不錯,這確實是她意想不到的地方。
她生在富貴堆兒裏,含著金湯匙出生,從未想到世間還有這般的貧瘠,依山而居,卻連間房子都沒有,直接住在窯洞裏。
這裏,跟繁華落盡的流光城,也隻有一山之隔!
山路戛然而止,下山的一段兒,隻能步行,可這山路崎嶇,吳鉤望了眼山腳下黑煙四起的村落,秀氣的眉皺在一起。
“小姐,你去這種地方做什麽?”
褚念夕略微出神,這裏當真稱得上趙三口中的人間煉獄了吧。
“要不小姐在這稍等片刻,我先去村子裏探探路?小姐要打聽什麽事兒嗎?”
許久,褚念夕才點了點頭。
她以為的“人間煉獄”頂多是供貧苦人尋樂的低等青樓,眼前這黑乎乎的村莊明顯是超出了她能承受的範圍。
她隻要一想到,那個同她年紀相仿的幼時玩伴可能被送到了這種地方,她就忍不住發抖,就連唇角都在輕顫。
褚念夕跟著南宮禦去過不少慘絕人寰的地方,也算作見過一些世麵,可隻是瞧一眼就讓她恐懼的地方,這裏還是第一個。
她不知道恐懼緣何而來,卻縈繞在她心中,久久不散。
吳鉤回來已經是暮色四合時,他額頭上掛著汗珠,麵色不虞,“小姐,先回去吧,今日怕是進不了村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