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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魚水(完)

  綺玉童言稚語,唐瀠卻不知該如何接話,恐不慎「教壞」了她,想了想,才道:「你想念你阿娘,她就在你心中,便自然是你的心上人。」


  綺玉似懂非懂地點頭,不一會兒,嫣然睡醒之後,來尋她玩兒,兩個小人由各自的乳母侍從護送走了。綺玉走前,三步一回頭地望向唐瀠,怯生生的眼中滿是怕被大人哄騙的擔憂,眉毛緊蹙,跟個小老頭兒似的。


  唐瀠被綺玉的模樣逗得輕笑,一直溫柔地望著她小小的背影,竟覺得不熊的小孩兒真是可愛。要是自己與阿娘有個親生的孩子那該多好,倘若在前世,想必能成真,而現下,便只能想想罷了。


  收起這份小小的失落,目送綺玉離去,唐瀠才向池再吩咐,再賜予綺玉與適才同例的果品糕點。待御駕回京,於建寧王妃更另有賞賜。


  池再躬身稱諾,立時便下去置辦了。


  除卻唐瀠吩咐的,他又與青黛一道,安排起明日回京的事情。池再即便從前注孤生,但自打一年前親政大典以後,他便心如明鏡起來,知道這兩地分隔的滋味兒不好受,能明日回去,陛下自是不願拖到後日的。


  不出所料,唐瀠春蒐離京的日子裡,燕京果然不太平靜。


  宗室子並非人人參與春蒐,每年總有些好吃懶做的紈絝之人稱病不去,這些留京的人,其中不乏性格仁懦之人,便成為了布局一年之久的棋局上現成的棋子。趁著春蒐,皇帝離京,途中設下埋伏,再稱皇帝不幸罹難,龍馭賓天又無遺詔,於是順理成章地挾傀儡即位。


  亂臣自知他們手中無兵,處處受人掣肘,埋伏極可能失敗。做最壞的打算,假若埋伏不成,計劃落空,亂臣便打死不認,一口咬定自己毫不知情,推新君即位是為穩定局勢。


  這一切的前提,皇帝還是從前那個能被先帝之言輔臣之命祖宗定例壓制的皇帝。


  畢竟,如今早沒了當初垂簾訓政的太后。


  然而,御駕回京這日,涉案之人統統不由分說地被下獄,刑部與大理寺徹夜掌燈審訊,就連宗人府都押進去好幾個皇子皇孫。


  諸人唯有沉聲嘆息,從前將陛下逼迫太急,如今這般……過猶不及,咎由自取啊。


  不認同,但反對阻攔亦無效,還能如何?

  這感情,終歸是陛下的私事,這名聲,更終歸是她們二人的名聲,即便日後不堪入耳,百年後被人唾棄,她們都不在乎,旁人又作甚插嘴多言。


  萬幸,這朝政,陛下從未懈怠一日,仍如從前那般勤勉,除卻立后一事,旁的事情,他們這些逆耳忠言,陛下依然從諫如流。


  丞相府中,蘇燮瞥了眼手邊的一道詔令,又是頭疼又是好笑。陛下非先帝親女,是靖遠郡王的長女,天下無人不知,但她自入宮起,便與生父生母斷了聯繫。這一年來,皇帝無緣無故頻頻提及靖遠郡王妃,更屢施厚恩,意欲何為?

  蘇燮手捋鬍鬚,連連輕嘆。思忖良久,終是就著一焰燭火,將自己擬好的諫言化作了青煙灰燼。燒是燒了,蘇燮心中卻略有些不甘心,還是欲勸陛下勿要立自己的母親為後,勿要倒行逆施,以身蹈禍。


  但事到如今,顯然已不可再勸。


  未央宮修葺改建后,模樣規制仍如從前那般,只是內里,將原有的台階均剷平了,鋪設了盲道。踏入未央宮,每條道路皆是暢通無阻,不會擔憂因眼睛看不見而磕碰跌倒。殿中的陳設與長樂殿相仿,依顏禕的喜好,古樸別緻,風華內斂,桌案的四角亦是圓潤光滑。


  走在筆直的長街上,遠遠望過去,一磚一瓦都能給自己帶來踏實安心的熟悉感與歸屬感,這便是家。一路奔波的辛勞,彷彿這一刻,盡數消散了。


  唐瀠捨不得未央宮,雖則遷都后,燕京仍作為留都保存,但未央宮是帶不走的。她所能做,便是在金陵再造一座一模一樣的宮殿,空白的記憶,可待日後她與阿娘再去填充。


  唐瀠腳下的步伐愈加輕快了,她模模糊糊地看見了一個人影,在房檐下不知站了多久。這身影太清瘦單薄,讓人看了便覺心疼。但就是這樣一道身影,陪伴她從春夏走到秋冬,兒時數不清多少個雪夜,就是這樣一道身影,冒著寒風朔雪,倚閭而望。


  唐瀠猶記得,夜裡,宮燈星星點點的燭光灑落下來,到她的鬢間。小小的自己仰著頭喚阿娘,摟她的腿,央她親親抱抱,她便彎腰,傾身下來,鬢間的燭光隨之便落在自己眼前似的,分外好看,更分外溫暖。


  難以抑制心中積攢已久的想念,唐瀠由疾走改作了奔跑。綴后的宮人忙細碎著步子,往前追趕,雜亂的腳步聲中,悠悠揚揚飄入耳中的是輕靈叮鈴的腳鈴聲。顏禕等候許久,沉靜如水的面容終有了些許波瀾起伏,她微微笑了起來,須臾間,便被來人緊緊摟入懷中。


  「阿娘——」唐瀠將下頜抵在顏禕的肩上,腦袋小幅度地晃動,想方設法地想令彼此貼得更牢一些。聲音隨著她的動作下沉,更拖了尾音,含著多日不見帶來的委屈,像只被雨淋濕了的小貓。


  自己已不是太后,雖不知宮人如今是將她視作太后抑或皇后,但仍稱她殿下。且小七仍喚自己阿娘,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


  這樣的感覺,無疑很好。


  顏禕淡笑著應她:「恩,我在。」她可以尺素傳書,借詩抒情。但真要面對面地開口,說我很想你,她反而做不到。能在門前長立久候,便已是她心境最好的說明。顏禕不僅想她,更擔心她,春蒐之行,她二人各在兩地,各有危險。


  如今見唐瀠無恙,自然放下心來。


  唐瀠摟顏禕摟得有些緊,鼻息間呼出來的熱氣,哄在她敏感的耳後。顏禕怕癢,且還不適應這般親昵,便微微往後縮了縮,結果,唐瀠惡作劇似的更貼上前來,拿鼻尖蹭她的脖頸,熱氣氤氳不褪。這下,更癢了。


  顏禕無奈,縱了她少頃,癢得很了,才壓低聲音道:「小七。」


  哪怕如今兩人關係有變,唐瀠骨子裡卻極順從顏禕,聽她這般喚自己,恍惚間像兒時自己犯了錯一般,腿便沒出息地軟了幾分。


  再相擁一陣,唐瀠便依依不捨地鬆開手來。


  唐瀠牽著顏禕,往裡走去,一面走一面同她說話,甚少提及朝政,多是些稀奇有趣的雜聞。文人書生總有傲骨,刀刃抵在脖子上都不肯輕易低頭,這一年來,坊間雖沒膽子評說,但朝堂上非議不少。


  顏禕不會不知,外面將她辱罵得如何難聽。唐瀠不想她總聽聞污言穢語,便不讓她接觸,自己更很少在她面前說起朝堂上如何如何,免得她閑暇時想起來,心中難免不快。


  故而,唐瀠執意立后,不僅是想給顏禕名分,使她們二人既有夫妻之實更有夫妻之名,更是希望,顏禕能如從前那般,成為這座宮城的主人。如是這般,她有了皇后的身份,才能名正言順地驅使人,壓制人。


  這世上,素來是弱肉強食。


  兩人入殿後,便依靠桌案坐了下來。


  胭脂不知從哪兒溜過來,輕盈地塌下腰身,便鑽進桌案底下,蜷縮成一團懶洋洋地喵嗚叫喚。


  桌案上散亂堆疊著書冊、紙張,不像顏禕一貫嚴謹整潔的風格。唐瀠隨手抽出其中一本卷帙,看了起來。適才路上,唐瀠與顏禕說了綺玉的事,顏禕當下還在續說:「在外藩王各有志向,或詩書自娛偏安一隅,或勵精圖治意欲不臣。你阿爹在時,八王作亂過一次,懲戒得狠了,藩王皆已收了不少心思。」


  「嗣君雖好,有人想做,卻更有人不敢做。建寧王與康王既如此主動,便是自己並無本事作亂,欲投石問路,向你示好。嫣然抑或綺玉抑或旁的小孩兒,你倘若喜歡,便先收養起來,慢慢教養相看。雖說三歲看小七歲看老,但禁宮不比封地,權勢之類,耳濡目染久了,總難免生變。」


  「日久見人心。」


  顏禕素來寡言少語,如此長篇大論通常是她要教自己行事。唐瀠心中滿是暖意,看了手上這本卷帙,卻不由怨怪起來:「阿娘,你又不聽我的話了。」


  顏禕正輕啜著茶,聞言被茶水嗆得咳了幾聲,唐瀠忙過來給她撫背,口中還是怨言:「桌案上這許多書,你讓人念與你聽,你再行思忖考慮。如何防患蝗災,更寫了滿滿幾頁紙,我離京這些日子,你是否沒有好好休息?」


  久旱必蝗。


  肅州去年大旱,今歲夏秋兩季必有蝗災。天災*,去年百姓已過得水深火熱,都起義作亂了,今歲又哪能放任不管?

  被自己的女兒像教育小孩一般責怪的滋味,顏禕當真是頭一次體會。自母親去世以後,從未有人對自己說過這般話了,顏禕本覺得有些窘迫,但很快便釋然了。她只避重就輕地淡笑道:「閑來無事罷了,書是忍冬念給我聽,字亦是我口述她代筆,並不繁重。我每日都休息得很好。且都是我粗淺的薄見罷了,你可先拿去看看,再與大臣商榷。」


  擔心被唐瀠反駁,她頓了頓,又道:「小七,你一個人會很累。」


  唐瀠剛想開口說話,顏禕又低聲說:「我一個人,有時也會很累。如今這般,才好。」


  一個人治理偌大的國家會很累,一個人固守心中的信義生死無畏亦會很累。如今有人作伴,風雪兼程烹茶煮酒,或苦或甜,其中滋味總有一人能與你共享,即便慢慢老去,都不會孤單。


  唐瀠聽出她話中意思,眸中漸漸染上與窗外幾叢新綠同樣淺淡的笑意,放下手中卷帙,唐瀠近前幾分,將手覆在顏禕的手背上,柔聲說道:「阿娘,我沒有很累,我只要想到每日回來都有你在,便不會累。我相信,你也如此。」


  「像你那夜與我說的那般,」唐瀠微微用力,緊握她的手,話語中皆是堅定,「前方再沒有難事了。」


  「三五年後,金陵的宮城建好,我們便回去。我們去見阿婆,去會會通曉蘭雪茶私制技藝的茶師,乘畫舫遊河,踏江心賞月,還有桃葉渡……」


  唐瀠話音微頓了頓,她察覺,顏禕的指尖略有些冰涼。唐瀠忙回想自己適才說的話,想了一遍又一遍,最終才意識到「阿婆」二字該是癥結。阿娘為了盡量保全自己的名聲,雖能在天下人面前踏出那一步,但心中豈能不介意?她或許,覺得並無顏面回去弔唁母親罷。


  如何寬慰如何勸解,唐瀠生怕說錯一個字,斟酌了許久。


  卻是顏禕先開了口:「是去見你阿婆還是見你阿娘,這關係我頭疼得很。你來決定?」她說頭疼,卻瞧不出半分頭疼的模樣,彎著唇,蘊出一抹極淺極淡的笑意。


  唐瀠果然中招犯難了。顏禕是她阿娘,顏禕的母親是她阿婆,但顏禕又是她媳婦兒,顏禕的母親又是她阿娘,弔唁時到底該以什麼名義?她面有苦色,隨著冥思,眉毛漸漸緊蹙,覆在顏禕手背上的手更不自覺地縮回去,雙手交握,顯出一副苦惱的神色。


  唐瀠正聚精會神地想著,驀然,顏禕便探出手來,摸索著撫平她皺成一團的眉毛,淡淡笑她:「傻瓜,你只說,去見岳母便可。」


  唐瀠恍然大悟,又見顏禕分明知道還佯裝為此頭疼,便知自己是被逗弄了。她故作氣惱:「阿娘——!」


  這聲音起得突然,將蜷縮在桌案底下的胭脂驚著了,它喵嗚幾聲,飛快地竄了出來,方向正朝顏禕那側。


  唐瀠擔心胭脂誤傷了她,忙撲身過去擋護。一來二去地,待胭脂早沒了影時,唐瀠手臂撐地,顏禕正被她護在身下。兩人呼吸微滯,一個是看不見,一個是匆忙扭頭到一側不敢看,面容卻俱都漸漸染上血色。


  唐瀠環視了四下,宮人早已被屏退,殿門關得嚴實。只是窗牖微敞,不過無礙,床榻是在裡間。唐瀠深呼吸了一番,才緩緩移眸,看向咫尺之間的顏禕。大抵是因眼前一片黑暗,但又知道現下處境如何,她可能感到窘迫,可能感到緊張,更可能感到羞澀。


  總之,顏禕薄唇緊緊抿成一線,雙手亦不知該放在何處,是少有的柔弱無措。


  面容蒼白,血色漸褪,瞧著,十分動人。


  「阿娘——」唐瀠忽然開口,顏禕置在她腰間的手更緊了些力度,她察覺到,愈加蠢蠢欲動了。


  唐瀠欺身近前,到顏禕耳畔,壓低了聲音請求道:「阿娘,我們今日行魚水之歡,可好?」


  她這語氣,像極了女兒在向母親討要好玩的物事,但她這話意,卻不是女兒該向母親索取之物。她們畢竟做了近二十載的母女,大抵是因此,顏禕總是無意識地排斥彼此間過分的親昵,無論唐瀠心中再如何渴求,二人每每止步於褪衣親吻,便再進行不下去。


  良久,顏禕才輕聲道:「好。」


  日色銜山,落日的餘暉透過窗牖斜射進來,映在兩人交疊的衣物上,泛出光滑溫潤的色澤。


  正是一日,好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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