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親政

  遷都並非小事,都城的規劃設計需實地勘察,即便擬定圖紙,還需人力物力財力的支撐才能將規建從一張虛無的畫紙變為現實。而在此之前,首要的卻是人心的安撫與歸順。


  晉朝立朝數百年,皇親貴胄生在燕京,長在燕京,燕京已然是他們的故土,哪捨得離開?退一步說,先不談感情,燕京與金陵一北一南,水土氣候迥乎不同,年輕人倒還好些,宗室里年老的一輩遷居過去,只怕油盡燈枯的身體定吃不消。


  論民心。遷都至金陵,意味著政治中心的南移,朝廷政策重心的偏移,不少受益於燕京的州府恐再難求發展。換言之,青雲直上九重天的道路一下子變得艱難起來。這些州府長官明面上不鬧,暗地裡煽動百姓散播於朝廷不利言論的卻是不少。


  為政績而不為百姓作妖的朝臣,總不會是驚才艷艷之人,或殺或貶,從無捨不得。宗室作妖,尋幾個言辭激進之人殺雞儆猴,不無不可。君不見北魏孝文帝漢化小組為了修復bug,連親子都可血刃?

  倘論區別,孝文帝漢化是出於鞏固北魏政權的需要,而唐瀠,卻只為了一己之私。從這點來說,她並非是位明君,金陵風水不好龍脈虧損的傳言她雖不信,但她亦難確保遷都至金陵不會印證了傳言。如若傳言印證,晉朝傾覆,那她可真成了千古罪人。


  一個朝代的傾覆,隨之而來的是政變,是起義,是兵燹,是餓殍遍野,是浮屍千里,是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唐瀠明白這些,說她心中無一絲愧疚是假,但說心中有一絲追悔亦是假。事到如今,她能做的唯有徹夜案牘,勤勉理政,除卻陪伴太后以外,剩餘的精力統統交付給朝政,屆時才能將一座金甌無缺的錦繡河山交與後人。


  春日臨近,雪化冰融。


  海州已進入備戰狀態,海州衛皆配備了工坊趕製出來的槍炮軍艦,又調配毗鄰兩州衛所兵士共計十萬人後方增援。


  雖不見烽火頻傳,狼煙四起,但在瞭望台上執勤的兵士俱都明白,眼前的碧波萬頃風平浪靜在不久的將來,便會被屍山血海捲雲擁雪所取代。


  兩國交戰一觸即發,是已不可逆轉的事實。


  燕京離海州遠,幾重山川幾重屏障,天子腳下的百姓不約而同地養出了火燒不到眉毛便不管不顧的閑適性子。且今日,尚有熱鬧可瞧,豈能錯過?


  這日初三,宮城中將舉行皇帝的親政大典,屆時,循例便會大赦天下。


  京中各處人家這陣以來已招待了不少外地打秋風的親戚,這些親戚多是指望這道特赦令能圓了他們與親人團聚的心愿,不遠千里萬里趕赴燕京,欲親自相迎。


  心急如焚,茶飯不思,坐立難安。家中無漏壺的,又唯恐聽岔了城裡的更鼓聲,在庭院中來回踱步。熬過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總算將偏安一隅的太陽盼到了頭頂正空,雙手合十,口中心中念佛不停。


  而禁宮內,親政大典的確已近尾聲。


  太和廣場上站滿了披堅執銳精神奕奕的威武兵士,將文東武西兩列朝臣簇擁起來。朝臣皆衣朝服,戴與官階相應的梁冠,玄裳大綬,朱舄雲履,黑壓壓一片執笏跪拜,山呼萬歲之聲回蕩在宏偉莊嚴的宮城中,整齊而響亮,久久不息,顯露出一股歲月沉澱積累而來的澎湃氣勢。


  一朝氣象已可窺見一二。


  海州備戰消耗巨大,加之遷都,國庫積蓄雖是不少,但為長遠計,還需節省,不可大手大腳。故而此番親政大典唐瀠本欲從簡,但太后意見與她相異,她自然順從太后,更理所當然地以為太后同從前一般,總想給她最好的。


  唐瀠一路走來,腳下是雕龍刻鳳的御道,身後是俯首稱臣的眾卿,眼前——是巍峨恢弘的太和殿。殿中,會有王公宗親,會有秉禮的執事官,會有玉璽寶冊……一帷垂簾后,更會有她大逆不道願以江山為聘迎娶的心上人。


  在那裡,將會進行親政典禮的最後一道程序。


  雖太后將以母親身份為唐瀠加簪、系扣朱纓,但唐瀠更願意自欺欺人,將它視為類似前世人與人伴侶關係確立的一種方式。她知道,她們之間光明正大地行昏禮終歸太難。唐瀠是個接受了現代教育科學熏陶的現代人,她們之間既無血緣,她自是不懼所謂人倫綱常,畢竟大清早亡了。


  但太后與唐瀠不同,她出自世家望族,一個規行矩步沉穩持重的人,能越過心中障礙,走到今日,實屬不易。


  既做出遷都的決定,唐瀠早將自己百年之後的名聲拋諸腦後,但她不在乎的是自己的名聲,而非太后的名聲。昏禮無非是個形式罷了,待選了良辰吉日,她二人共處一室,飲了合巹酒,行了魚水之歡,有了夫妻之實,來日更可攜手養育孩子,哪還有缺憾呢?

  縱然將來露出蛛絲馬跡,世人如何看待如何猜測如何非議,礙於她們身份,又豈敢宣諸於口?

  只要日後史冊上留與阿娘的皆是好話,便足夠了。


  腳下踩的這紅色地衣,與婚禮的紅色地毯無異;恭候在兩旁的文武大臣,將他們視作不請自來的婚禮賓客又何妨;便是這秉持禮節的執事官,眉清目秀字正腔圓口齒伶俐,怕是不遜婚禮司儀。


  唐瀠這般想著,心中愈加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彷彿她現下真要將自己嫁出去似的。


  步入太和殿,她情不自禁地抬眸看向前方不遠處,垂簾細細密密,太后在其間,面容隱隱約約,只能從縫隙中瞥見她翟衣上繁複精緻的綉紋。


  我牙牙學語時,你在;我蹣跚學步時,你在;我幼學之齡,你在……如今,我坐擁江山富有四海,你在。我這一世的生命歷程,你從不缺席。日後,我們自當死生契闊,與子成說。畢竟,尚有不少我的「第一次」,待你參與。


  不知想到什麼,唐瀠心跳陡然加劇,她忙低下頭來,不由握緊了天子笏板,上面凸起的山紋谷紋壓在細嫩的指間,略有些生疼。她強自掩飾著已浮現在唇畔的笑意,繼續前行。


  拾級而上,她們之間的距離已越來越近。


  執事官清朗的聲音適時響起,接下來,該是加簪了。


  唐瀠往前邁步,欲掀垂簾。


  垂簾珠玉輕響,太后將手搭在忍冬手背上,低首傾身,姿態雍容地緩步走出。她素以淡妝示人,妝容之美,如她眉眼般清雅疏冷,類泠泠山泉中忽見空谷幽蘭。


  今日,她盛裝加以濃妝,眉如煙籠翠,眼似點漆墨,眉心花鈿緊貼冰肌,六片線條冷硬的花瓣壓在眉間生出從容不迫睥睨天下的氣勢。眼角微微上挑,更添了幾筆顏色,粗看是三分艷麗,細看是七分勾人,與美艷的唇色相得益彰。


  這妝容,如何看如何合適。


  她今日,尤其的誘人,看她一眼,心便癢一分,奈何現下唯有按捺克制。


  唐瀠站在原地,目視太后一步接一步朝自己走來,心跳快得無所適從。須臾間,人便到她眼前。唐瀠如今十七歲了,她身形頎長,龍紋十二章冕服覆蓋之下,肩若削成,腰如約素,是最為鮮嫩的美好。


  桃花眼中滿滿映著太后的面容,她的眼角微微笑彎起來。


  唐瀠感受著束簪被人輕巧插/入自己盤攏得一絲不苟的髮髻中,隨即,那雙纖細白凈的手牽引著冕旒的朱纓,一左一右,摩挲過她的側臉,到她的下頜,每一次不經意的肌膚相觸皆使得她心旌搖蕩,心神俱顫。


  唐瀠眼中,既是掙扎又是*更是渴求,交錯複雜。


  冕旒系扣好了。


  唐瀠按捺著胸腔中澎湃洶湧的悸動,她往後退了半步,雙手交疊緊握笏板,欲向太后伏腰行禮。這是她以女兒的身份,要向撫育自己數載的母親表露感恩,她是君王,她的母親是太后,她二人皆是天下臣子的表率,事事需以孝為先。


  執事官兀自在唱誦禮辭,接著,太后該虛扶皇帝起身,二人再受群臣叩拜,便可禮畢。


  忽而,執事官的禮辭突兀地停了下來,嘴型卻未合攏,瞠目結舌地看向太后,極是吃驚。周遭陷入詭異的闃靜,彷彿風聲都戛然而止。


  唐瀠詫異,她未起身,驚得抬眸。冕旒垂下的十二珠簾遮擋了她的視線,卻能清晰地從珠簾的縫隙間看見太后斂袖伏腰,竟在與自己對拜!


  「……阿……阿娘……」唐瀠喃喃道,她眼中適才的情緒皆已褪盡,如今只余懵懂。


  腦中如遭鈍擊,茫然地轟炸開來。


  殿中眾人同樣驚異,目下皆已回神,面面相覷之後便是議論紛紛。或是不解,或是慍怒,或是憤然。他們想不通得很,這禮數,殿下豈會不懂?親政大典哪是兒戲,黃道吉日一年都選不出幾個,倘若失誤,定淪為天下笑柄了!

  執事官斟酌著,便欲上前詢問,是否哪處出錯了。


  是時,御階下忽而急急走來徐九九。他感受到殿中眾人逼迫的目光聚攏在自己身上,不由頭皮發麻,腳步更快了幾分,手捧一卷黃色布帛,到御階上,他聲稱此乃太后誥令,便展開來宣讀。


  區區百餘來字,其中含義卻如晴空一道驚雷劈將下來,殿中沉寂少頃,很快便炸開鍋來,心性不沉穩的或是扔了笏板揮袖而去,或已在紅著臉粗著脖子憤然而起。御階下吵吵嚷嚷,沒個消停,說是菜市場都不為過。


  因這誥令中,太后竟要自請廢后!

  太后要將自己「太后」的身份廢黜,從古至今,從無這般道理,聞所未聞。


  底下吵得很,但不乏三言兩語溜入耳內,人氣急了,說出來的話總難聽得很。


  唐瀠面色沉了下來,便欲回身說話,太后卻驀然牽起她的手來,緊緊握著。她並不寬厚卻很柔軟的掌心,是她自小到大最安心的依靠。唐瀠微微笑著,又知這誥令意欲何為,心中滿是溫暖,遂向她低聲道:「阿娘,其實不必如此,我早打定主意,我們一輩子見不得人見不得光都可,只要……唔——」


  唐瀠睜大了眼睛,這一吻來得著實突然,她措手不及,手上力道一松,笏板便墜落在地,恍惚間天地一片寂靜。眼前的十二道冕旒已被人撩撥開來,太后欺身向前,摟她入懷,唇齒相叩,兩人的臉頰皆發燙得厲害。


  「沒有什麼見不得人,沒有什麼見不得光。」太后摟著唐瀠,鬆開輕咬她薄唇的貝齒,壓低了聲音淡笑道,「你不可以不是先帝的女兒,我卻可以不是他的妻子。」不是先帝的妻子,名義上自然不是你的娘親。


  不是的,當然不是你說的這般輕巧。


  唐瀠拚命搖頭,她知道,對古代女子來說,這種行為是多麼出格。就在這瞬間,她忽然明白,阿娘為何選在今日頒發這道誥令,為何在群臣面前如此放誕無禮。


  她腦海中驀然響起多年前,余笙與太后在未央宮中秉燭夜談時,太后所說——


  「姑母雖素來不懼自己名聲好壞,到你這兒卻不得不多些顧慮,為人母,心意皆在於此。」


  數年前,唐瀠便曾有疑問,她們之間到底是愛情還是親情?


  如今看來,只怕早如盤根虯結的古樹,已分不清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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