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共枕

  竟寧九年。


  正旦,正月初一。新年第一日,便有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落滿人間,關隘的崇山峻岭猶如雪舞長龍,郊外鐘山因大雪緣故已然封山,遙望卻是滿目的深深淺淺淡淡白,寒風初顯一抹綠。


  燕京四處銀裝素裹,都人走街串巷購置年貨,垂髫小兒三三兩兩堆砌雪人。家家戶戶門前貼了桃符懸了燈籠,新年氣象很是濃郁。


  瑞雪兆豐年,都說是好兆頭,如今看來確乎如此。


  太后的病自那日清醒后,便日漸轉好。即便這般,對新政心懷怨懟想告狀的大臣卻依然吃了一嘴閉門羹。皇帝而今只差沒砌座金屋將自己母親供養起來了,向外常言太后尚未痊癒,室外天寒,是以足不出長樂殿,又圖清凈,旁人不可叨擾。


  新政推行得如火如荼,保守派大臣心中積聚的火都已逼近嗓子眼兒了,卻恰逢正旦,百官休沐。實在無奈,只當給自己放個假,養精蓄銳,與皇帝眼不見心不煩,待府衙開印時再橫加刁難。


  眨眼間,日子一晃到了上元節。


  宮中設家宴,在京王公宗親皆來赴宴。因是私下,且皇帝算是小輩,故而眾人不過多拘禮,入座后便如民間百姓一般話起家常來。開宴不久,太后病症初愈,不適疲累,以茶代酒行了三巡便先回去了,她原想多留一陣,底下親戚海量,一人兩三盞定要將皇帝灌醉,她在的話,方好回絕。


  越是講究繁文縟節的家族,這年便過得越累,更別說皇室了。身體受累,容易染病,是以唐瀠不肯,總央太后早些回去歇息,自己隨後便來。說是這般說,但眼下太后真離開,留她一人在此斡旋眾親戚,確實很頭痛。


  尤其對付長安這般口無遮攔的長輩。


  這是家宴,且如今無男女大防,故而席位便很隨意。


  長安與駙馬挨在一起,相對而坐的是江夏與薛階。長安與駙馬感情算不得好,她素以豢養面首為樂,此前遷任至荊州的宋稷猶未失寵,但她又不可將宋稷帶到宮中來饗宴,駙馬卻是個唯唯諾諾的榆木疙瘩,好生無趣。


  江夏從前同是個自由散漫的性子,誕育女兒后,興許是女人天生的母愛被激發出來,她已然收心許多,與薛階夫妻感情更日益深厚。


  江夏正給女兒餵食,顧不上吃飯,薛階便夾了菜,用掌心托著,小心翼翼地送到她嘴邊。江夏含笑吃下,懷中的女兒卻歪了歪腦袋,看了看江夏,又看向薛階,奶聲奶氣地喚道:「阿爹喂。」薛階朗聲一笑,颳了刮她鼻子,便接她到自己懷裡,眉宇間滿是人父的慈愛。


  長安支著下巴正看得出神,忽然一塊油漬漬的肥肉現於眼前,驚得她忙往後仰。定睛再看時,卻是駙馬夾著肥肉來給她獻殷勤了。長安心中一片惡寒,白他一眼,駙馬怯懦地低下頭來,訕笑著自己將肥肉吃下。


  「此前我去荊州,途經豫州,耳聞薛家小郎君生得唇紅齒白,又做得一手好文章,不知如今婚配不曾?」


  薛階聞聲抬頭,見是長安問他,因長安與江夏素來不合,他笑意便收了幾分,只客套道:「因家族蔭庇,略有薄名罷了,三娘過譽。小十一已近弱冠,自然婚配了。」


  長安略有不滿:「弱冠之齡,恰是風華,豈能白白困在一樁婚事中?」


  不困在一樁婚事中,莫非如你這般遊戲人間?成家立業成家立業,唯有成家方可立業,薛家男兒不可荒廢人生。薛階無語,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江夏又與了他一個眼色,他會意,便將長安晾在一旁,不作搭理。


  席中輩分壓得過長安的長輩雖有,但到底不想招惹她這麼個大麻煩,故而裝作沒聽見,仍舊彼此說說笑笑。


  長安見無人捧場,只覺臉面盡失,本想佯裝不適尋隙離席,環視四下后,卻忽見唐瀠一人高坐御座上,瞧著分外孤單。她眸中浮現齣戲謔的笑意,向唐瀠問道:「無論男子女子,年輕時就該四處享樂,一旦婚配,日日夜夜對著同一張面孔,膩味得很。陛下你說對么?」


  薛家十一郎弱冠之齡,卻已婚配。晉朝皇帝已過及笄之年,卻未婚配。只消皇帝附和長安幾句,不恰是她這番歪理的最好論證?

  雖是家宴,可皇帝畢竟是皇帝,即便以長輩自居,豈有拿皇帝來說笑的理。


  先帝的姊妹中,長安行三,同輩唯有兩位長姐,永寧與襄陵,其中襄陵與鄭王謀逆早已伏誅。永寧再是不想管教她,當下都沉下臉色,低聲喝道:「三娘!」


  長安勾了勾嘴角,口中不依不饒:「朝野的風言風語從來不少,那些話都能聽得,家裡人說幾句玩笑話有甚大不了。」


  永寧真是氣都要被她氣死了,適才想著長安與自己雖不同母,但年幼時互為玩伴,比旁的姐妹多幾分情誼,怕她惹禍上身,才多嘴幾句。長安這般不識趣,她還幫她什麼,索性冷笑幾聲,袖手旁觀,坐等好戲。


  長安所說的風言風語無外乎是唐瀠遲遲不冊立皇夫,不行房事不綿延子嗣,朝臣中便常有陰陽怪氣的議論。想都不必想,言官日日緊盯皇帝,就盼她哪日行為不端便加以勸諫,偏生皇帝除了每日總往長樂殿跑,跟個奶娃娃似的離不得娘以外,無甚異樣。


  可這般年紀的女子,真是醉心政務無意風月?


  總之,奇怪得很。


  長安這話雖很莽撞無禮,但確確實實將眾人心中疑惑問了出來。


  唐瀠挑了挑眉,大為不解:「姑母說……什麼風言風語?我怎不知。」她說著,抿唇飲了口酒,沾了酒液的朱紅薄唇剔透瑩潤,襯得她面如白玉。


  長安臉色微變,朝野傳得人盡皆知,皇帝豈會不知,分明裝傻。但倘若她說出來,便意味著她早聽聞這些於皇帝皇室名譽折損的話,卻不加干涉,任由其大肆傳開。但倘若她不說,那適才她胡言亂語可是欺君?


  唐瀠見長安吃癟,心中暗暗發笑,輕咳了一聲,才出言解圍:「聽聞姑母荊州的別業改造好了?請的是哪位高人堪輿,如今身在何處?」


  這話峰轉得略微生硬,但能化解當下的尷尬,長安樂得接下話茬,便一一道來。末了,還問道:「這類高人居無定所,餐風飲露,袁畢亦是如此。不知陛下尋他作甚?」


  「哦——」唐瀠狀似無意地抬眸掃視四下,將眾人的目光吸引過來,才緩緩道,「民間傳他精通周易八卦,我想看看是否名副其實。」


  長安驕矜一笑,尤其朝江夏的方向揚了揚下巴:「自然非虛。陛下既想親見,我又稱得上他的伯樂,命他入京不是難事。」


  「如此甚好。」


  唐瀠與她行了一盞酒,眸中笑意愈深。


  片刻后,唐瀠起身離席,雖命宮人侍宴,但王公宗親依然陸陸續續地散席回家。明日府衙開印,連日積攢的公務甚多,可有得忙,今夜哪能盡歡。


  深夜已至,風雪未消。


  胭脂出自山野,本十分伶俐勤快,進宮后卻被嬌慣成了好逸惡勞的性子。眼下,它正團成毛絨絨的一團窩在鋪了厚實地衣的地上,闔眸酣眠,兩隻耳朵時不時地抖動一番,像是夢裡受了驚嚇,時而又嚶嚀幾聲。


  太后便會伸手,揉揉它雪白順滑的後頸,力度十分溫柔。


  忽聞腳鈴聲,她唇畔浮現微笑,給胭脂順毛的動作不變。下一瞬,手腕卻被人握住了,掌心緊貼著那人光滑細膩的肌膚,又聽耳畔有人撒嬌:「我冷——阿娘摸這兒——」


  唐瀠的臉略有些冰冷。殿中溫暖,太后待久了,又有手爐,溫暖的掌心貼著她冰冷的肌膚,心中疼惜愈強烈幾分,又嗅得她身上酒味頗濃,便一面命忍冬沏壺醒酒茶來,一面任由她握著自己的手「為所欲為」。


  宮人侍立在旁,唐瀠不敢如何肆意,只親昵地鬧過一陣,便端端正正地坐好,喝了茶,便說起家宴席間的事情。


  太后聽罷,對長安這跋扈性子顯然習以為常,只是笑笑,又問她江夏的女兒長得如何了,雖說孩子年幼,但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多少有些道理。


  太后問什麼,唐瀠便答什麼,兩人都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唐瀠說起長安的事無非是旁敲側擊,想知道太后是如何想法,畢竟她永不婚嫁,又能拿什麼去堵住朝野的悠悠之口?這還是其次,首要的,她和太后莫非永遠都要隱匿在幽深的宮殿中,見不得光么?

  阿娘不答,非她聽不出弦外之音,只怕是不想作答。


  這般消極的回應,唐瀠心中多少有些不好受,但她並未發作。仍如平常一般,牽著太后的手站起身來,要往寢殿走:「阿娘,天色不早了,你早些歇息。」


  太后依她之言。


  兩人同行,步入寢殿後,又由宮娥服侍太后洗漱,方褪下外衣鞋襪,上榻就寢。


  寢殿中只留下司寢的宮娥,燭火亦剩下角落兩盞孤燈。


  唐瀠要離開時,太后卻出聲挽留:「小七,你上來躺下。」


  「……啊?」唐瀠很是詫異,「阿娘,我……躺下?」


  眼前伊人,鴉羽雲鬢,衣衫單薄,脂粉余香。燭火又明明弱弱,將她二人一個慵懶欹枕一個手足無措的影子映到床幔上,如何看如何旖旎。


  太後背靠迎枕,垂眸斂眉,鬢邊青絲紛紛垂下,面容愈顯得精緻小巧。她淡笑道:「嗯,到我身旁。」大抵是光線晦暗的緣故,彷彿看見她耳垂勾了些淡粉。


  她又補充道:「我們躺著……說會兒話。」她這般心性果決手段凌厲的人,說話竟吞吞吐吐起來。


  「好。」唐瀠答應著,兩三下便將衣服褪下,靴襪脫了,眨眼間便到了太后枕邊。她躺在那兒,兩隻手緊緊抓著被褥,眼睛亦只敢盯著床幔,好像生怕抑制不了某些衝動似的。只覺挨著太后的半邊身子血液已然不通,僵硬得很,而且面頰通紅,口乾舌燥,後知後覺地更有些吃驚於自己的「主動」與迅速。


  彷彿她迫不及待地想被她吃干抹凈,且這一天,她已經等待很久了。


  但是,她分明打小就跟她睡在一起啊!


  期待些什麼,緊張些什麼,不好意思些什麼!

  這是她娘啊,早在兒時,自己全身上下都被她看光了好么?再說……再說阿娘如今看不見啊!

  唐瀠一面暗罵自己沒出息,一面又激勵自己再往阿娘那側靠近一些,就在這樣的掙扎中,最終都沒做出決定來。


  卻是太后十分緩慢,緩慢到幅度很小,小到床榻上都沒傳出動靜。既而她便靠了過來,與唐瀠頭挨著頭,卻不說話,亦看不出她是否緊張是否期待是否羞澀,面上仍是風輕雲淡的模樣。


  便是這般寂靜又溫馨的氛圍中,兩人在被褥中手拉著手,不時說幾句話,果真正正經經躺了一夜到天明。


  唐瀠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錯覺,她在迷迷糊糊將入睡的時候,聽見太后在她耳畔輕聲說:「你相信我,前方不會有難事。」


  次日,府衙開印。


  長安還未及將袁畢請回京來,卻自千里之遙的金陵傳來了袁畢的消息,更稱得上開年一等一的大喜事——


  金陵天降祥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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