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死諫
海禁是太/祖定下來的規矩,太/祖是晉朝的開朝皇帝,後世的皇帝因著「太/祖的子孫」這身份,無論如何總矮過他一頭,有悖於太/祖定例的政令便難以推行,往往第一隻凶神惡煞咄咄逼人的攔路虎就是言官群體。
此番,亦無例外。
蘇燮的諫議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朝野議論紛紛,多數人不理解,不理解的人中又分激進派與溫和派,或是上本彈劾蘇燮本末倒置霍亂國本,或是擬本陳述取消海禁可能會導致的後果。方式直接抑或是委婉,言而總之,他們不同意取消海禁,更遑論引進西來之物。
但如同歷朝歷代每次重大的政治變革,有反對者便有支持者。
令唐瀠頗感到意外的是,支持者的人數雖比不過反對者,卻著實不少。其中自然有與蘇燮沾親帶故之人,但不乏類似鍾故、衛容這般附議取消海禁又句句發自肺腑毫無私心的人。唐瀠自然偏向蘇燮,且海州工匠造不出轉輪槍,與弗朗基國開戰又迫在眉睫,她少不得張榜招人,乃至開設工坊,如此的話,再想瞞著朝堂上泥古不化的老頑固們已不現實。
但現下的反對聲如浪潮翻湧驚濤拍岸,倘有不慎,恐遭輿論湮沒。
急是急不得了,唯有溫水煮青蛙,屆時,只要悄無聲息地將水潑出去了,保守派的大臣再想把它收回來,為時已晚。
陟黜官員向來容易透露出皇帝對時人時事的態度。約莫半月後,蘇燮門下的朝臣連遭貶謫,革新派的中流砥柱不同程度上地受到薄懲,眾人以為唐瀠無意聽取蘇燮的諫議,輿論便漸漸平息下來。豈知再過半月,之前被貶黜到鄙遠之地的朝臣接二連三地以原職返京,與此同時,當初強烈反對蘇燮的數名大臣又遭謫戍。
這一切轉變得太快,無論哪個派別,眾人尚還捏不穩唐瀠的心思,只好靜待事情的發展再做決定。候了小半月,再無進展,眾人只當唐瀠這般做法是為制衡兩派,以免一家獨大。殊不知,這期間唐瀠已在朝中各處悄悄安排,屢次進用支持蘇燮之人,品階上只二三品之差,不僅引不來他人側目,而且憑此更可推斷聖意如何。
於是,本就在兩派中搖擺不定,又碌碌無為陞官無望之人便紛紛倒戈,投入革新派的陣營。
這些人雖人微言輕,但好歹使保守派警覺了些,意識到近來事情的進展恐怕並不如自己所想。然而,還未等到他們採取措施,朝中又忽然發生了件大事。三朝元老兼左相蕭慎,向唐瀠請辭,欲告老還鄉。
對於取消海禁,蕭慎實則並無明顯的褒貶意見,照理說,他已年邁,早先便曾透露過自己想退位讓賢,此番請辭合該掀不起多大風浪才是。但保守派並非如此設想,他們覺得,左相蕭慎可掣肘右相蘇燮,蕭慎倘若辭官,朝中再無人與蘇燮抗衡了,再有唐瀠授意,這海禁定然要被取消!
事情的發展趨勢與他們所想差不了幾分。
海禁明面上尚未取消,但接連頒布的幾道詔令皆有明顯的政見傾向。
首先,張榜招用工匠,不分海外,由戶部與鴻臚寺協理。其次,廣設工坊,研製轉輪槍並改善軍備,由工部與兵部督辦。再次,擬於科舉中增設留學科,凡進士三甲皆有機會,憑個人意願與能力競選,具體流程與規章,由吏部與翰林院操持。
而左相的職位,唐瀠沒有讓蘇燮升遷補任,而是從中間派中提拔了一人,此人性情平和,沉穩持重,遇事又懂變通。且他只是代任,倘若干得不好,立時便會遭貶。這般,既避免了蘇燮隻手遮天的可能性,又不至於提拔了保守派的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幾道詔令頒布下去,保守派果然坐不住了。先是諷諫,後來是直言進諫,再後來,脾氣不好的人,言語中極盡嘲諷謾罵,只差沒指著唐瀠鼻子罵她數典忘祖了。皇帝當到這份上,唐瀠倒沒覺得自己憋屈,因為先帝那會兒便是這麼過來的,更休論自己年少,政績稀缺了。
她本來脾氣就好,太后撫育她長大,她或多或少地便隨了她幾分淡定從容,瞧著御階下面的大臣面紅耳赤唾沫橫飛,她只是嘆氣一聲,賜座於他,讓他喝口茶水慢慢說,別喘不過氣來。
她這本是好心,豈知這大臣一時氣昏了頭腦,聞言只覺皇帝壓根兒沒將他的逆耳忠言放在心上,大受屈辱。揮袖便將內侍遞來的茶盞打翻,此舉乃大不敬,再如何脾氣好,唐瀠臉色都立時沉下幾分,但再凝眸看時,見他顫顫巍巍地摘下官帽,跪伏在地,以袖掩面,泣聲不斷。再見他站起身來,不管不顧徑直撞向殿中立柱,唐瀠心中大亂,忙拍案而起,大喝左右:「攔下他!」
回應她的是一記清脆響亮的碰撞聲與宮娥內侍的齊聲驚呼。
朱紅的立柱上,殷紅的血跡星星點點,大臣以頭相撞,血肉之軀如何抵得過這堅實硬木?血流順勢而下,淌在他布滿血污的額頭上,他雙目暴睜,內有血色,死狀慘烈。
池再奉命前去探他呼吸,才伸手到他鼻間,便駭得坐倒在地,他僵硬地側轉過身子來,見唐瀠不知幾時步下御階走到相距屍身幾步遠的地方,又忙手腳並用地爬起來,跪在她身前,磕頭勸道:「模樣駭人得很,恐驚擾了陛下,陛下還請先迴避罷。」
他一面說,青黛在旁一面給宮人使眼色,便有人上前將屍體抬出了殿。
唐瀠垂眸看著地上殘留的血跡,猩紅色尤其刺目,她卻緊盯不放。不發一言,只是這般沉默地看著,雙唇抿成一線,睫羽輕顫,眉頭深鎖。
這九重宮闕中雖凈是冷血之人,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或多或少都會有方寸柔軟之地。再者,唐瀠的帝位其實來得十分容易,她不曾經過奪嫡黨爭,自然比不得以往幾位心腸冷硬的君主。換言之,她到底是心軟之人。
池再與青黛服侍她多年,心如明鏡,想勸,又不敢勸,只得面面相覷后陪她一起發愣。
良久,唐瀠背過身去,不再直面那灘血跡,低聲道:「將他厚葬了,家中倘有嫡長子抑或嫡長女,襲他官位。」
此事,唐瀠無意使太後知曉,但事關人命,又緣起於政治變革,如何瞞得住。
兩人共用晚膳時,滿桌珍饈,卻仿若冰冷又可怖的屍體直刺刺地現於眼前。勉強吃下去一口魚肉,滑溜的口感又如黏膩的鮮血,恍惚間像有鐵鏽似的血腥味充斥鼻間,令人作嘔。唐瀠著實沒胃口,又擔心太後知道,只好扒拉了小半碗白米飯,便停筷。
唐瀠少有如此心神不寧的時候,太后忽然出聲都驚了她一跳:「李淳的後事可安排妥當了?」
太後知道,唐瀠倒不意外,只是乍聽李淳的名字,心中徒生波瀾。她聲音隨之低沉下去:「按他品秩,已安排好了。」
太後點點頭,止箸後接過忍冬遞來的手爐,一面暖手一面緩緩道:「既如此,此事便是過去了。你當留意這幾日可有人趁隙作亂,離間君臣關係。」沒有寬慰,卻是教導。
她一向如此性情寡淡,看似冷待,但心中不定如何關切。
對相知之人,再難於啟齒的話都能說出。唐瀠沉吟少頃,便道:「阿娘,這新政我勢必要推行。但倘若人人如此相逼,如此死諫,我誠然良心不安。」說到底,包括李淳在內的保守派不過是政見與君主不和罷了,或有自己的私心,但是定是向著國祚,為清除障礙,將他們貶謫也好,罷黜也罷,何至於讓他們丟了性命?
「不塞不流不止不行。要革新,便是要廢舊,惠及一方,勢必損及一方,此事向來難以平衡。你既下定決心,便放手去做,從來都無不流血不犧牲的鬥爭,若能以幾條人命換來四方安寧,你又何必自責內疚。」
太后溫言細語,循循善誘。眉間不染纖塵,風骨不沾霜雪,縱臨泰山傾頹,故我從容淡泊,不畏不懼。她從來都有令人心安的本事,無論從前還是如今,只消她人在眼前,說上幾句話,再如何慌亂不安的心都能漸漸平靜下來。
唐瀠被她安慰幾句,果真舒緩不少,望著她在燈下輪廓纖柔的面容,不禁問道:「那您覺得,我能換來四方安寧嗎?」
太后微揚唇角,那一抹淺淺笑意連同她的回答,仿若天上幾顆璀璨的星辰飄落唐瀠心裡,綻出綺麗的暖意。她說——
「我相信你。」
李淳死諫,在朝野中掀起了不小的風浪,不少官員又開始對新政生出不滿。因新政推行,唐瀠親政大典一推再推,眼看就要推到歲末了,這些官員雖不知是何緣故遲遲不行親政大典,但卻自覺逮到良機,便欲往太后那裡去告狀。
豈料,這一入冬,天氣驟冷,太后體弱,竟染恙卧床了。
官員只好作罷,心中憤懣不平,又默默念叨——無論如何,李淳撞死時,起居舍人在場,三言兩語如實記錄下來,皇帝日後青史上定難得好名聲!
他們又哪裡知道,早在那日事發后不久,掌起居注的舍人便被太後傳召到了長樂殿。
太后好端端地為何傳召,這舍人心中有數,行禮后便坦然道:「殿下,非臣不願。實則事有定例,起居注務求翔實,即便帝王都不可親閱刪減。」
太后淡然笑說:「我不看,亦不刪減。只讓你在輯錄此事的開頭,增幾個字幾句話。」
舍人猶豫須臾,遲疑道:「殿下,起居注不可作偽。」
「自然不作偽。」太后平靜道,「『竟寧八年,帝少,不行大婚,延其親政。及十月,后秉政如舊』。」
這話的確句句事實,但一旦增錄進去,後人理解起來,恐怕就會變成皇帝年少無實權,行事都是聽太后的,可證李淳實際上是被太后逼死的,而非皇帝。
壞的,就是太后的名聲了。
舍人無奈,只得答應,當場便在起居注中依言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