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默契
新帝即位,大赦天下,為表對先帝的尊敬與哀思,逾年改元,眼下仍稱載佑。
歷朝歷代幺蛾子最多的藩王宗親,晉朝管束得嚴,是無這困擾的。以楚王、出雲大長公主為首的宗親,紛紛上表來賀。
太平盛世,兩年前又剷除西戎,更無邊釁攪擾。兼之顏黨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只安分守己地各司其職,故而雖是女帝,又是幼主,暫時民心安穩,四海平定。
可,皇帝哪有不忙的?
夏汛已至,南方各州上報災情,需遣人勘災賑災的,這自古是個肥差,鑽空子撈油水的地方多得是。派一貪官污吏過去,百姓必陷於水深火熱。朝臣便聚於殿內討論起來,保薦人才的,毛遂自薦的,駁回意見的,吵吵嚷嚷。
朝臣自吵自的,幾無一人,將高坐御座上的小皇帝放在眼裡。
這情形,徐德海是見慣了的,先帝幼年登基那會兒,亦是如此,親政后,先帝手腕強硬,收攏皇權,先後將兩位輔臣逼至辭官退隱,才敲山震虎,使文武大臣心甘情願為之驅使。
徐德海想著,便悄悄瞥了眼唐瀠。一七歲的孩子,正襟危坐,九五之尊,便是受了朝臣怠慢,也無慍怒無不滿,嘴角始終蘊著一抹淡淡的笑容,竟頗具仁君風範。
不僅如此,唐瀠並非在趁機放空,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朝臣,目光停在一人身上,或偶有逗留或偶有斟酌,片刻間,已在心中記下此人的特質了。
六年的聽政與習學,除卻歲末的賜宴,她甚少與朝臣打過交道,致使眼下十之八/九皆是陌生面孔,不識人,如何用人,更休提馭人了。
這是她的短板,她需補上的。
自然,她記憶力也有限,再不濟,名字總能記下,待回了未央宮,與母后細說。母后對她總是殷切教導,毫無保留地教予所學。能不能用,用在哪處,必有分曉。
想到太后,唐瀠不曾鬆懈半分的脊背往下屈了屈,眼角也耷拉著,顯出些許疲累來。
閬風苑時,池再立了功的,此刻就在御前伺候,他瞥見唐瀠這模樣,便知她是想念太后了,說來好笑得很,哪家孩子這樣的,將阿娘視作精神源泉,離了便懶洋洋的,幹什麼都不得勁,似很飢餓很饑渴。
池再算是了解唐瀠的,才這般想。
朝臣吵歸吵,誰不在暗暗打量皇帝?捏柿子,也得挑軟的捏,君臣間不熟悉,哪知道她軟不軟?打量下來,只以為她開小差了,蕭慎立即輕咳一聲,執笏出列,恭聲道:「諸臣子各執己見,難下定奪,臣請陛下示意。」
唐瀠登極大寶,蕭慎是赫赫功臣,他已位極人臣,官階無可再往上升,便晉爵為永昌侯,世襲罔替。
顏遜以病告假,殿中的顏黨萎靡不振,蕭慎分量最重,他出聲,便都靜下來了。
蕭慎突然發問,唐瀠不顯慌亂亦不顯無知,笑而答道:「朕自年幼,尚需諸卿輔弼,蘇燮興許合宜。」
蘇燮,即是為國捐軀的蘇算嫡長子,其父被追封為滎陽侯,以國禮厚葬。蘇家算不得名門望族,科舉入仕,朝中人脈稀少,蘇燮年輕,資歷淺,時任工部郎中。
在哪兒,都得講究一個關係網,蘇家與朝臣來往少了,是以適才無人提及蘇燮。
勘災賑災,蘇燮是否當真合宜?蘇算冒死求援,可鑒忠心,其子蘇燮在朝中亦有清廉的佳名流傳。加之受夏汛滋擾的地方,必要修繕水利工程,工部兼管此項,蘇燮既任工部郎中,經驗頗豐,再適合不過。
唐瀠說話很謙虛,彬彬有禮的模樣,「興許合宜」,實則十分合宜,令人難以琢磨她是確有識人用人的能力,還是誤打誤撞。
總之,朝臣心中已對新帝落下一印象——這柿子,又小又軟,只是假象,恐怕並不好捏。
蕭慎心中屬意本是蘇燮,他不提,意在借眾說紛紜的朝臣考量唐瀠,好比摸底考,並不苛求她考出好成績來。
然而,唐瀠所想竟與他心中不謀而合,蕭慎宦海沉浮數十年了,唐瀠卻稚齡而已。饒是蕭慎,都不由愕然片刻,最後只好歸功於六年的聽政訓練與太后的教導有方。
成績很滿意,蕭慎也就懶得去太后那兒打小報告了,孩子嘛,走神總是有的。
蕭慎屬意,皇帝表態,不代表詔令可就此頒布。
先帝遺詔明明白白地寫著,凡國家重務,皆上白皇后,然後施行。何謂國家重務?事涉民生軍政者,勘災賑災概莫外乎。
歷朝歷代幼主即位,為防顧命大臣專權,挾制皇帝,都會如此安排。太后垂簾聽政,軍國大權攬於己身,待皇帝親政再撤簾還政。
任何東西拿在手中了,便很難放下,權利亦是如此。縱觀歷史,為奪皇權,母子相殘同室操戈的例子不勝枚舉。
故而,以蕭慎為首的一系朝臣,起初甚為擔憂。可連續數日觀察下來,太后並無垂簾聽政的打算,只是奏疏依例送過去,經太後過目。
召見朝臣的次數較之先例亦少得可憐,關心尤甚的卻是皇帝日常習學與處理庶務各占的比重是否合宜,皇帝那頭,又稱未央宮太后住了九載,已住慣了,便是尚為皇后時亦不居於坤寧宮,勿要搬入慈寧宮徒增煩擾。
皇帝雖小,禁宮中哪處不是她家,此種事情,她是做得了主的。
朝臣見此,紛紛感慨,雖說是先帝沒開好頭,太后與皇帝卻端的是母慈女孝其樂融融。
當了皇帝,不比以往。
政務上,即便唐瀠年幼,早朝需親臨。
習學上,仍在文華殿,由晨間挪至午後,除君子六藝外,講學的師傅更多了一名,專授本朝的治國方略,偏重世宗一朝。
本朝尚武,春蒐夏苗秋獮冬狩,君王宜親率六軍,以示武於天下。是以下了學,她需去武英殿,學習騎射。將夜,便至奉先殿,為先帝上香盡孝。
每天都安排得滿滿當當,是個人都會疲累,更別提身體尚在發育的小孩了。
唐瀠如今不止擔心自己長不高腿短了,更擔心胸部發育不良。她坐在龍輦上,因宮道上無旁人,更無嘮嘮叨叨的御史,正襟危坐的儀態鬆懈了些,垂眸瞥了瞥一馬平川的胸前,微微蹙起眉頭。
莫非是天生體弱的緣故?哪兒哪兒都長得好慢。
忽而,經過一處宮門,有車馬轆轆之聲。
禁宮中王公宗親出行也是有品級之分的,低品的只能步行,中品的可乘車駕,行到深處便下車步行,高品的除卻幾處尊貴之地,車駕幾近暢通無阻。
這裡通向後廷,更與未央宮僅一射之地,其主身份可推知一二。天色已不早,各家都備下晚膳了,便是朝臣也不該這個時候往來的。
事涉太后,唐瀠難免牽挂。懷揣疑問,掀了車簾往外望去,是一金銀裝飾的車駕,必是侯爵宗親無疑了。雖如此,也不得而知究竟是哪位貴人來訪。
猜不到,唐瀠無意執著,便欲放下車簾。這時,清風徐來,將車駕上的帘子吹開一角,露出車內女人的側臉來。
雖只匆匆一瞥,唐瀠也認出了,那是她阿嫂——代王妃。
燕王改封代王,燕王妃也就成了代王妃。約莫兩年前,先帝下詔聘工部郎中顏選之女為兒媳,雖說是政治婚姻,夫婦二人卻頗為投契。
三月前,王妃有孕,如今正是害喜嚴重的時候,身體十分虛弱,腹中胎兒亦受不得顛簸。
代王便上疏,懇求將之藩肅州的日期往後拖一拖,他自己是無謂的,代王妃長途跋涉許有小產之憂。
爭儲失利,無顏氏扶持,代王如今不比以往了,藩王封國,更與政治中心的燕京斷了聯繫,朝臣中幾乎無人相幫。代王與太後有母子之名卻無母子之情,忽然討好於太后,想來他一個大男人也拉不下臉面,許是因此,才遣了代王妃來。
回到未央宮,唐瀠便將路上所聞向太后道來:「暑熱難消,兒見阿嫂臉色並不十分好的。」她說著話,已在太後身旁乖乖坐下了,並不同於外面,眼下坐得很愜意懶怠——俗稱坐無坐相。
這裡,是她生長的地方,是她真正意義上的家,而太后,更是她能將身心全部託付之人。親近她、信任她、依賴她,哪怕是顯露不好的姿態,也不覺難為情。
功服未滿,唐瀠身穿青袍。立朝兩百餘年,之前僅一位女帝,皇帝冠服繁雜,需應禮節場合而易服,許多地方無可變更了,故而除卻燕居服、常服外,冕服、武弁服、皮弁服仍襲男制。
這青袍,亦是男制。素色,無紋飾,無綴補,忌辰喪禮期間所穿,本是沉鬱莊重的顏色款式,因她是個白白嫩嫩的女孩,依偎在太后懷裡,唇角懶洋洋地淺笑,看著格外的清爽。
天確實熱,翼善冠摘下,額上細細密密的一圈汗。
忍冬遞來手巾,太後接過,便為她擦汗。代王的事,太后是知的,那奏疏正置於殿內的案上。延期之藩,朝臣不允,皇帝年幼,朝臣想立威的地方多得很,藉此大做文章下堂堂藩王的臉面,不是稀奇事了。
太后垂眸,看著唐瀠,唐瀠亦在看她。片刻后,兩人異口同聲:
「你是如何想的?」
「阿娘是如何想的?」
話音落,兩人相視一笑,這默契,也不知是幾時養出的。
心靈相通到這份上,便是母女相殘,哪能分出勝負來?更何況,只這小小一事,兩人看重的,都是對方的看法,卻先將自己撂在一邊了。